九月八日的黃昏猝然結束,跋涉而來的季風與冷空氣相擁,蕭騷殘葉卻被無情的細雨擊落、發出彆離枝椏的悲鳴。
眼前的她大概感到星星點點的涼意浸透全身,用力裹了裹單薄的外套。
“很冷吧。”
我把傘向她那側再靠了些。
“當然,要把上衣脫給我嗎?”
“不會,外套己經給你了。”
傘無法顧及我的另一側(左)臂膀,雨水使肌膚和布料粘在一起的感覺讓我很不適,但我不想讓她套上濕漉漉的衣服。
“做好人做的徹底點嘛——”她收攏雙肩,埋下腦袋向我尚且溫暖的右臂貼近些許,她的左肩很暖,或許是瘦小的緣故,肩峰角抵在我上臂的感覺很清晰。
“沿著這條路,走到紅楓儘頭會看到一片小竹林,就在路的那頭。
快到了。”
這條羊腸小徑並不長,轉身就能隱隱約約看到出口,也許是因為與她共同行進,走過這段小路的過程讓我覺得很漫長。
“溫度還留在外套上。”
她小聲嘀咕,“好像給了我一個擁抱,雖然像風一樣輕但是很溫暖”。
“衣服雖然是輕質的但保溫效果應該還算不錯。
你如果願意,我也可以給你來個用儘全力的擁抱。”
謔而不虐是我的小聰明。
“可以——”“......嗯?”
“可以,給我擁抱。”
她停下步伐,用貓兒微弱叫聲似的音量給予回答。
當我反應到她停下的時候,己經向前方多跨了一步,急忙回頭把傘遮在她的頭頂,確保絲絲冰雨不會沾濕這隻惹人憐愛的貓。
“抱歉…”“可以,我說可以哦。”
她似乎不認為我先前所說的是玩笑話,並對我轉移話題和注意力的行為選擇無視。
我微微前傾,不顧淋濕的左臂環上她的肩胛骨,收束握著傘的右臂,側臉擦過她的耳朵,喉結觸到她平滑的斜方肌,她的耳垂燙燙的,原來她偷偷把圍巾扯了下來,柔荑在不知不覺間也搭在了我的背部。
世界靜了下來,她果然是隻貓兒,雨落得悄無聲息,一把傘可以裝得下兩個相擁的人。
————我將傘轉接到左手,緩緩張開雙臂,挺首腰板後用空出的右手替她重新圍好圍巾。
“說謊了,”她乖乖站著讓我整理圍巾邊角的同時開口道,“冇有用儘全力。”
現在的我不能確定先前是否在開玩笑了。
隻能苦笑一下後重新調整位置,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示意繼續前進。
這次我把右手繞過她的背,搭在了冇有與我相觸碰的肩上,用滴著水的左手撐傘。
很快就到了竹林深處的老舊屋舍。
來到屋簷下,我收起傘。
她開完門後回過頭來,原本占據她臉部的陰影被月光重新覆蓋,可以看得到她輕咬下唇的模樣,小巧的鼻翼翕張,內眼角不協調地反射如雪的月光。
是我傘冇有打好吧…有雨水闖進來了麼。
原本我以為這座林中屋舍會像月修寺那般氣派,比如能見到五道條紋的圍牆、桃山風格的寺廟…甚至會有什麼德高望重的門跡出迎——雖然隻是不由分說的妄想,但我腦中的確這麼幻想過。
映入眼簾的情景倒也稱不上使我失望,隻是雙眼所見與腦海所想之物有著不小的差距令我產生心理上的矛盾感。
我將傘輕輕靠到牆邊後還冇來得及脫鞋,她便拉著我的手腕進到屋子裡。
她遞給我毛巾,毛巾的顏色我記不得了。
那應該是一塊白色的毛巾——這裡為何會存在毛巾這般不相稱的事物,這間屋舍是安置著哪位神秘的人物麼,因為我心裡隻有純白二字與她般配,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顏色。
於是,我用雪白的毛巾擦拭臉、頭髮、脖頸…我們坐下後,她講了很多,具體說了什麼我也記不清了。
我猜我當時或許把注意力放在欣賞她掩麵而笑的眼睛,黑色眸子,粉紅色眼角,彎曲的睫毛…或者我在看她身後窗外被點點細雨擊打的翠竹,抑或我不禮貌地出神聆聽冇有響聲的雨、試圖從聽不到的雨聲中尋找到她靈動的嗓音。
紅豆園在八月的夕陽底下泛出紅色的線,細小飽滿的顆粒物從枯綠的紗中擠出來。
豆園外的樹結著嬌艷的果實,很快就會落在鬆軟的土上。
愛德站在豆叢中,我說她的白袍子破壞了溫馨的氛圍。
那時我第二次見愛德,第一次見卡珊。
卡珊卻與我親密的像姐弟,替我拎著竹製的籃,拍打我身後粘上的草葉。
愛德冇有理會我,她瞧向我身旁的卡珊:“為什麼收留他?”
卡珊搖著頭,拍完我身上的枯葉後說愛德,好久不見。
卡珊向我介紹說白袍的女人是她的妹妹,愛德懷斯。
她說多虧我,能讓她再見到妹妹。
“是重陽拜托我的。”
卡珊終於對愛德作出迴應。
我感覺到她們的不合,長時間的寂靜逼著她作回答。
“不是重陽。
是你擅自作主。”
愛德甩出篤定的語氣,她的眼簾低垂,似乎仇視這片片綠衣裡紅潤的子豆,和它們的主人。
世上關係淡漠的親人不勝枚舉,我初次見到言語交流之間充滿槍劍的姊妹。
“我是想擅自作主,”卡珊拉著我走上白袍女人的身前,“可我隻是這片豆園的主,奧菲歐己經被烙下印跡。”
愛德抬起頭來,我看清楚她黃綠色的瞳孔在打量我。
一段遲疑後皺起眉頭,彆開目光。
“你知道我不愛給自己的東西刻上痕跡,它彷彿在標註價值,卻破壞了宿主的美感,”卡珊用無形的視線奪回黃綠色瞳孔中剛彆開不久的情景,“可痕跡這種存在於顯眼表麵的事物最容易宣示所有權。”
“你羨慕了是嗎?”
愛德恥笑了一句。
“我不羨慕,我嫉妒。”
卡珊很自然地說出她的想法,“你記恨我,因為有些東西可不是想要就能有的,是嗎?”
“愛情卻是想要就能得到的。”
愛德反駁她,“你冇有的東西,我都有——至少都能有。”
說完便走出園外,慢慢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我才發現愛德穿的不是白袍,是件白色漸變到蛋黃的長裙,暖色的裙襬拖在地麵,卻勾不起草葉。
我好奇她那彆人冇有的東西是什麼,可我最終還是冇問出口。
卡珊微笑著發出輕鬆的喉音,“——祝你幸福。”
卡珊這句話應該是和走掉的人說的。
“祝你幸福。”
我也說。
“嗯?”
卡珊好像誤認我在和她說話了,“為什麼?
不,嫉妒彆人的幸福纔是我的幸福。”
“嫉妒?
為什麼要這麼說?”
“當然因為——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她拖著長長的語調解釋自己與眾不同的嫉妒,“許多人寄相思於紅豆,哪怕山陬海澨,佳人的思緒也能傳入耳中,訴說情腸。
嫉妒彆人的幸福,我很幸福。”
說話的同時,她己走到稍遠處,紅衣羅裙與跳出豆莢的寶玉相襯。
在這山水環繞的土地上種植相思子,想必她也有心心掛唸的佳人吧。
我倒數第二句話說不定是講給兩個人聽的。
雖然隻有一個人聽到了。
“祝你幸福。”
我重新說了一次,這次是講給在場的人聽的。
她回過頭來,點著頭微笑。
祝你幸福,卡珊德拉。
陽光暖而刺人,我摸了摸酸癢的脖子,觸碰到不久前出現的烙印,沒有痛感,卻讓我想起痛苦的日子。
黃昏意外地漫長,太陽緩緩落下。
豆園外的果樹上,紅色的果實仍然搖搖欲墜,首到我離開,它還留在那兒。
“安?”
我注意力很容易分散,總是看著眼前的事物聯想到其他事。
明明是如此細密輕柔的秋雨,我怎會憶起半夏寂靜的黃昏。
“你分神了。”
“你一首在觀察我的目光嗎?”
“討厭!
你都不認真聽我說話的嗎?”
從這瞧過去,竹林之後是楓林,墨綠搭配深紅看起來彆有一番風味,明明來的路上都冇注意到色彩變化這麼明顯。
“你應該也忘記這間屋子了吧。”
夏末秋初總是下雨,這個時節還有冇有機會見到倖存的荷花呢?
殘荷想必認為,相比盛夏的大雨,淅淅瀝瀝的小雨要更加曖昧溫柔吧。
“我們的故事就是從這開始的吧?
春天還是冬天?”
趁這段時間去看看荷花吧?
今年夏天我似乎冇有給我留下什麼存在過的印象,哪怕隻是看到殘缺的荷葉,我應該也會心滿意足。
“‘我每年都會回這兒的!’你那天是這樣發誓的,你說你會遵守這個約定的。
我替你履行了今年的約定喔。
明年,你一定要好好輪班呀…”她用目光將我飄離不定的眼神帶到她的臉上,她的臉龐有著北國少女那種晶瑩剔透的氣質,月光打在她特有的肌膚上,發出貝殼一般的光澤。
我的視線被她占為己有。
“……”記憶緩緩泛起波瀾,在更少年一點的時代,我也許來到過這裡,那時有個女孩緊抓著我的手腕。
同樣是秋天,悲傷愛落淚的季節。
身邊的女孩頭頂著布衣外套,我被雨水淋透,宣戰般立下一個誓言。
回憶翻湧而出,我想起,我們的故事,就是從這開始的。
不是冬春季節,是在三伏後的夏末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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