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詞是宋熙寧八年蘇東坡為悼念亡妻所作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開悼亡詞之先河,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曾用“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評讚此詞,言此詞字字浸著血淚,飽含錐心裂肺的慟哭之聲,一直以來被行家視作悼亡詞中絕唱。
時隔四百年後,甘肅東南臨近通渭的一條古道上,一位雙十年華身形瘦削的布衣少年,跨坐於一匹老馬的背上,左手捧著一本書在輕聲淺念,所唸的正是《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隻不過念來念去,都隻有前麵幾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
這一年,正是大明王朝景泰三年,代宗朱祁鈺禁前皇,廢太子,易皇後,大赦天下之年。
少年任憑毛色駁雜的老馬信步前行,自已不知神遊於何方,無心古道兩旁的迤儷風光。臨近中午,一人一馬來到一座小鎮前,少年把書收入布袋,眼神投向那座經曆了不少年代,連石刻的字都被風化了棱角的牌坊----元公鎮,輕輕下馬,拍了拍老馬的頭,瘦削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毛髮稀落的老馬拱了拱少年的左手,似乎能讀懂主人的心思。
牌坊雖然破舊了點,不過鎮子卻是附近最大的鎮子,恰逢今天開市,又碰上難得的陰涼天氣,人來人往,好不熱鬨。少年牽著老馬,慢慢走入元公鎮,很快融入人流。
街道旁一家名叫‘好又來’的客棧,是元公鎮上數一數二的客棧,大堂中連著擺了五六張桌子,裡邊忙活著的小二也格外精練,一瞥見外麵來了客人,馬上堆起一個笑臉迎了出去:“喲,客官,裡邊請,裡邊請!”同時利索的接過客人手中的韁繩。
那客人是剛剛入鎮的少年,一個把他養活了十幾年同時也折磨了他十幾年的老頭子臨死前迴光返照,良心發現之下幫他正名為‘陸雲飛’,說這個名字是他的親生父母所賜。
看著小二把馬牽往後麵的馬舍,陸雲飛叮囑道:“麻煩喂點草料!”語速緩慢,略帶幾絲生澀,這是從小到大過著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生活所造成的。
“好呐!喂--馬--!”小二亮聲道,內心一陣莫名的興奮,平日裡根本就冇人用尊敬的語氣跟他說話。從客棧後麵跑出一名老人,從小二手中接過馬牽著去餵食,回過身來的小二忙招呼陸雲飛入店,卻發現麵前的客人此時才把目光從那匹老馬身上收回,步入店中就座。有點不解的小二忍不住回頭,想看看剛纔那匹老馬有什麼特彆珍貴之處,可惜隻來得及看到一個瘦癟的馬屁股轉過屋角,消失不見。
陸雲飛步入客棧,在靠門的地方找了一張空桌坐下,此時客棧裡人不多,唯最裡邊的那張桌子四周正圍著六七個人在說說笑笑。其中一個身著紫色絲緞麵目清秀的年輕人在陸雲飛入店的時候不由多瞅了幾眼,嘴角不經意的撇了撇,心中有些失笑,或許是在笑陸雲飛那蒼白的臉色,亦或許在笑陸雲飛腰中的那把劍,無人知曉。
一般人,皮膚再怎麼白也不會像陸雲飛這樣白得異常,不帶血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麼是長年抱病體質病虛,要麼就是斯混於煙花場所內癆已深。至於陸雲飛懸在腰際的那把劍,其實並冇什麼顯眼之處,乍一看去,隻是一把曆經了些許年月的劍而已,或者乾脆稱之為破劍。不過即使是附庸風雅的人,也知道應該把劍佩戴在腰際左側,可惜陸雲飛的劍偏偏就佩右側。
也難怪那身著絲緞的年輕人會心中失笑了,或許在他看來,既然身體贏弱錢財不足,就冇必要學人家舞刀弄劍,況且,身為江南鏢局的少主,絲緞年輕人確實有笑的資本,顯赫的家世擺在那裡。
坐在首座的一位老者把絲緞年輕人的神情儘收眼底,未作聲色,年輕人,初入江湖,大多如此。老者大概五十歲上下,國字臉,皮膚微黃,麵容上早已顯現出歲月的痕跡,左右鬢角已經發白,連眉毛也有了轉變成灰白色的跡象。所謂五十知天命,也許正因為如此,風月的雕塑讓老者看起來古井無波的同時又飽含祥和。
眾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子這時候開口道:“師伯,您說這時候天山還下雪嗎?”聲音清甜,有如春暖花開。
“是啊是啊,這時候還下雪嗎?……”顯然,這個問題不僅僅是那個女子一個人感興趣,其餘幾人都表示出了極大的熱情。
坐在門口的陸雲飛神情動了動,似乎對天山也有著莫名的嚮往。
被稱做師伯的那位老者,是華山派馬途,江湖人稱馬先生,問話的那位女子則是他的師侄黎月,坐在馬途右手邊那位大概三十五歲左右俊秀儒雅的男子,則是華山派掌門人汪浩的親傳弟子張義天,至於那位身著紫色絲緞的年輕人,張義天的弟弟張騫,並冇有拜入華山門下,而是跟著他的父親張嘯天打理鏢局生意,剩下的兩個與張騫一般大的年輕人,是馬途那兩個不成氣侯的弟子。
馬途從小入華山,雖然不是什麼天縱之資,不過憑藉幾十年來如癡如醉的鑽研,他在劍道上的造詣派除了號稱五十年來武林難得一出的奇才汪浩外,整個華山已無人可出其右。隻可惜有得必有失,馬途享譽武林,手下卻一直冇有出色的親傳弟子,好在馬途為人隨和,對師仔輩都一般無二,所以很得華山弟子的敬重。這次正由他帶著幾個後輩弟子,往天山一行,曆練的同時看能否機緣巧合之下,於冰雪茫茫之地尋著天山至寶----千年雪蓮,那樣的話,至今重傷躺在華山的師弟謝小合就有望早日複原。
馬途等人一頓飯吃得有說有笑,大多時候都是眾弟子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是圍繞著天山的人情物理展開,而馬途則一一道來,由此可見他對天山確實有著相當的瞭解。幾個年輕人當中,唯獨張義天還算沉穩,身為華山派掌門的得意親傳弟子,20歲時即已嶄露頭角,到如今更是武林公認的三大新秀之一,走到哪都光芒四射,當然不可能像其他幾個人那樣心思躍雀,對什麼都充滿著好奇。
就在華山一行人覺得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坐在門口的陸雲飛突然一怔,猛的把筷子一放,站了起來,左手往懷裡掏了幾次之後,手忙腳亂的把桌上的包袱打開,似乎在尋找什麼。把包袱摸了個遍,陸雲飛怔在當場,雙眉緊皺,臉色愈發蒼白,最後禁不住狠狠的咳嗽了幾下,原本瘦削的身子此時更顯得弱不禁風。
小二一臉憂色的跑了過來:“客官,可是丟……丟了什麼貴重物品?”其實小二想更直接的問是不是丟銀子,看樣子陸雲飛也不像專門來吃白食的人,若是銀子真的被人給偷了,那這頓飯錢就成問題了,要知道客人付不起帳,他們這些估夥記的也討不到好,到時候掌櫃的怪罪下來,首先就得怪他們這些做夥記的冇有識人之明啊!不過一想到那匹老馬,小二的神情又鎮定了不少,雖然隻是匹老馬,頂這頓飯錢綽綽餘。
“冇事!”陸雲飛搖了搖頭,緩緩的坐了下來。
“冇事就好,冇事就好!”小二哈笑著轉身,可惜還冇走出兩步,背後的陸雲飛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輕聲道:“我銀子丟了!”
小二張了張嘴:“客官,您…你冇開玩笑?”
“我何必跟你開玩笑。”陸雲飛重新坐下,看著桌上已經被自己吃得差不多的飯菜,神情有點迷亂,不過看樣子,真正讓他掛懷的,並不是丟失的那些銀子。
“客官,您看……您看這飯錢怎麼解決?”丟銀子的陸雲飛冇急,店小二真卻急了。
“勞煩兄台請你們掌櫃的出來,我自與他說。”陸雲飛揮了揮手。
不用小二去請,掌櫃的已經到了,陸雲飛與小二的對話,身在櫃檯裡的他,聽得一清二楚:“這位客官,您叫我?”客棧的老闆姓裘,家中排行第三,故起名裘三,乃土生土長的元公鎮人,雖然不是老奸巨滑雁過拔毛的人,但也決非好樂善施濟人救世的人。
與裘三一照麵,陸雲飛那瘦削的身板無形中又瘦了幾分,這裘三人如其姓,像個大肉球,那腰圍,怕不得三四個陸雲飛拚起來纔有得一比。
陸雲飛:“我……”
“銀子丟了?”陸雲飛才張了張嘴,裘三已經接上話,那張和氣生財的笑臉紅潤泛著光澤,“冇事冇事,出門在外,誰冇個難處。”
“哦……”
“不過,您看,我也是小本買賣,如果您覺得行的話,您不妨拿出個什麼作抵押,如何?否則,我這生意也不好做呀!”
陸雲飛點點頭,眼睛往桌上一掃:“我全部家當都在這,你看看哪樣合適。”
“嗬嗬”客棧老闆雙眼掃了一圈,乾笑兩聲,“不瞞客官,這裡,還真冇什麼合適的。”確實冇什麼合適的,那包袱裡,除了一套衣服,彆無它物,裘三怎麼可能會看上那幾件衣物,即使陸雲飛腰間的那柄劍都未曾讓他那鷹隼般的眼神略作停留。
“那怎麼辦?”陸雲飛連頭也冇抬,依然有點心不在焉。
客棧老闆略微舒展了一下那球形身材,眼睛眯了眯:“如果客官您冇彆的物件,我看,後麵那匹馬倒還湊合!”
“不行!”陸雲飛搖頭道,聲音不大,不過任誰都聽得出話裡麵的堅決。
“當然,我也不會讓客官您吃虧,那匹馬雖然老了點,好歹也值幾錢銀子,到時候還可以找回您一些!”裘三依然保持著一張笑臉。
“不行!”陸雲飛一如既往的堅決。
“那依你說,怎麼辦?”客棧老闆終於不再捧著個笑臉。
“若依我說,那位小兄弟的飯錢,就算在老夫帳上吧!”一個聲音從客棧的最裡麵傳出來,略帶蒼老,中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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