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四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璿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

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

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彆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隻聞得這一聲歎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淒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隻豎起了尖刺的刺蝟。

甲葉尖端亮起濛濛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湧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

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鬂擋住,隻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隻有黑白二色。

那露於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

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鏽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嶽乾坤鎖。

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嶽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斷嶽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迴盪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餘香也散得乾淨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纔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麵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

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麵,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援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援多久。

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象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雲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儘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湧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

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

我等職責隻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

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係,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

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

隻有這種時候,纔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

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刹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蠍一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乾淨,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樣!

他人呢?

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曆練,去了已有十日。”

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麼可能下山曆練?

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麵容。

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穀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曆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箇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曆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眯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一點。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歎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

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鬨!”

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

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

張殷殷毫不放鬆。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麼相同?

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餘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塗了!

你怎麼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

黃星藍歎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

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冇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

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

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乾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

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

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裡來了?

哼!

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

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

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

怎麼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

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隻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

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乾乾淨淨,我方許你下山。

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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