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顆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鬆製成的棋盤上,拈著棋子的兩根枯木枝一樣的手指似仍捨不得棋子的溫潤,又在上麵撫摸數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
天海老人滿麵紅光,笑得極是歡暢,道:“此子一落,滿盤皆活。
紫陽真人,這一盤你怕是又要輸了呢!”
紫陽真人麵色凝重,手中拈著一顆黑子,沉吟良久,這纔在白棋空中一點,然後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陽真人年歲雖長,但雙手如玉,內溫而外潤,此非是保養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陽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長眉立刻一跳,盯著棋盤沉思片刻,方纔展顏一笑,道:“你這著雖然凶極險極,可是劍走偏鋒,非是王道。
這一局棋想翻盤,我看是無望。
奕棋如修道,相差一點,可就是天淵之彆啊!
嗬嗬,紫陽道兄,你棋力雖與我相去無幾,可是幾天奕下來卻是九戰九敗,由此可見一斑!”
紫陽真人倒絲毫不以九敗為恥,隻是撫須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與棋力本就有頗多相通之處。
雲中居秘法變幻莫測,窮天地之至理,這也是我素來心嚮往之的。”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手中一顆白子遲遲不肯落下,道:“紫陽道兄太謙了,貴宗三清真訣乃是廣成子登仙時所留,不會比我派的玄黃錄差了。
隻不過嘛……貴宗教導年輕弟子有些不大得法,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觀棋的玉虛、太微等真人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了。
其實大考這幾天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年輕弟子互相較勁,早已是人儘皆知的秘密。
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內統統敗下陣來,這些真人們如何不知?
這數日來,真人們雖然與天海老人足不出戶,冇日冇夜的在這裡下棋,可是這太上道德宮雖大,發生的事又怎麼逃得過他們的靈識去?
其實真人們眼光是極厲害的,用不著真的論道比試,隻見過了雲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門下冇有一人能夠過得了顧清那一關。
不過這一次幾位真人都隱忍不發,天海老人含笑環顧一週,這才啪的一聲落下白子,將紫陽真人的退路封得乾乾淨淨。
紫陽真人撫須微笑,拈起一顆棋子,沉吟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
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雲中居傑出弟子輩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
特彆是顧清年紀如此之輕,其氣卻已能與天地渾然一體,看來飛仙有望。
如此人物,壓倒我道德宗年輕弟子,原本是反掌間事。
看來雲中居中興,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陽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壓根冇看紫陽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那是,那是!
收得清兒這孩子入我雲中居門牆,確實是需要些福緣的,嗬嗬,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歡暢,腦子卻冇糊塗了,一子落下後,又將紫陽真人的氣緊了幾分,分毫不給機會。
天海老人倒冇注意到,其餘幾位觀戰真人的麵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強忍著笑。
紫陽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著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顧清今年芳齡幾何?”
“剛剛二十!”
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年齡相合,人品俱佳,相處又甚歡,貴派我宗也算是門當戶對,難得天海道兄攜徒前來,倒是成就了一樁美事!
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貧道也虛長幾歲,還為晚輩們作得些主。
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將小徒與顧清的婚事定下來吧,也是我正道一樁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驚,盯著紫陽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陽道兄在說些什麼?
什麼清兒的婚事?
清兒十五年來從未下山一步,又與你徒弟有何乾係了?
這等齷齪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陽真人絲毫不以為意,隨手落下手中棋子,一邊道:“顧清雖然十五年未出雲中居一步,但顯然與小徒有些夙緣的。
當日太清池與小徒一見後,她既來找我,要參閱我道德宗典藉。
貧道以為,貴我兩派雖然千年來門戶之見甚深,但清兒與小徒皆是天縱之才,當此紛亂之世,這些門戶之見不妨暫放一邊。
於是貧道就準了她可以隨意取閱道德宗內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聲大叫,當即跳了起來,指著紫陽真人,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適才紫陽真人已經開口提親,以他代掌道德宗門戶之身份,可說是每說一個字都如刻在石,斷無玩笑之意。
方今之世,各派對門中之術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這般大考還允人觀看的,那是絕無僅有。
因此顧清以雲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觀閱道德宗典藉本是一個極逾禮的要求,可紫陽真人竟然還準了!
這聘禮,下得可就有點大了。
天海老人怒視紫陽真人半天,見他神色從容,冇有分毫玩笑之意,於是重新坐下,胡亂丟下一子,悶聲道:“那麼清兒這幾日又在乾什麼?”
紫陽真人當即應了一手,微笑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在小徒處清修讀經,與小徒相處甚歡。
貧道乃有見於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
貴我兩派若同氣連枝,好處甚多。
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這一點自無需貧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聲,埋頭奕起棋來,這一次他落子如飛,錯漏百出,將大好形勢生生斷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與三位門徒分開,隻是與道德宗幾位真人冇日冇夜的下棋。
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場,石磯等人反而可以了無顧忌,放手施為。
果然三位愛徒不負他厚望,輕描淡寫的就將道德宗年輕一代弟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可他萬冇想到,最後竟會有如此結局!
若這門婚事真的成了,的確是轟動正道的一件大事,隻是他雲中天海就由登門挑戰變成了送人上山,豈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顧清才上莫乾峰,怎就與紫陽真人的徒弟如此糾纏不清了?
夙緣?
信纔有鬼!
天海老人離了太清殿,殺氣如潮,一步百丈,轉眼間就來到了顧清等三人的居處。
此時夜幕低垂,寒星高掛,他尚未踏進院門,就聽得院內傳來陣陣爭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紀若塵居處,深夜方歸,這成何體統?
雲中居千年臉麵,難道就這樣斷送在莫乾峰上不成?”
楚寒語氣嚴厲,聽上去又有些激動。
這對於素以定力著稱的他來說,已是極罕見之事。
“雲中居臉麵非是繫於我一身之上,師兄言重了。”
顧清淡淡地道。
“無論如何,明日不許再去紀若塵居處!”
楚寒喝道。
此時石磯似是覺得氣氛不對,忙在一旁插道:“師兄何必動怒呢?
顧師妹想必是另有所圖…..” 石磯話未說完,顧清即打斷了她,淡漠語聲中隱隱多了些森寒之氣:“楚寒師兄,剛纔那話,等你執掌了雲中居門戶之後,再說不遲!”
“你!
……”楚寒一時語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一步邁進正堂。
顧清、楚寒和石磯見天海到來,皆行禮問候。
顧清依然淡泊,石磯則始終是淺淺笑著,看不清心事,楚寒則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實質,盯著顧清,沉默不語,麵上如有凝雷。
這般直盯了一柱香時分,天海老人才緩緩地道:“你這三天一直呆在那個什麼紀若塵居處?”
“是。”
“你向紫陽真人求了參閱道德宗典藉?”
“是。”
“那說說看,這三天你都讀了些什麼?”
“時間倉促,不過是讀過了三清真訣太清訣中的幾篇。”
“三清真訣?
”
天海老人一聲斷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鐵心木雕龜椅!
這一掌落下時無聲無息,然而那張水火不侵、堅逾精鋼的座椅就此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如從未在世間出現過一樣。
天海老人幾縷殘發無風自舞,一字一頓地道:“我雲中居秘法無數,玄黃寶錄哪一點比三清真訣差了,要去讀道德宗的典藏?
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陽真人今日以此為聘,已然向我提親了!
”
石磯聽到這裡,不禁輕掩櫻唇,啊的一聲輕呼。
楚寒臉色刹那間也變了一變。
顧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應了吧。”
沙沙沙沙,有如春蠶食葉的一陣細聲過去,水榭閣三重樓高的輝煌主樓忽化作片片細沙,隨夜風而去,竟無一物留下,連那青玉地麵、玄岩地基都消得乾乾淨淨。
一時間,水榭閣中央所在,隻餘下一個二丈餘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虛坐空中,仍維持著拍掌下擊的姿態。
而顧清則負手凝立於空,坦然相對,素衫如洗,片塵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口氣噴得轟鳴陣陣,若中夜雷鳴:“我雖然節製不了你,但帶你回山還是辦得到的。
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陽真人告辭,午後啟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時分,心事重重的紀若塵又看著顧清與過去三天一樣,踏著第一線晨光走進院落。
這三天的滋味,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時,紀若塵仍下意識的不敢去看顧清,或許是因為她的高深莫測,或許是因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這一毛病,能夠與顧清正麵相視時,這才得以發現顧清的傾世之姿。
隻是她實在是過於大氣,大氣得簡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黃,在她麵前,紀若塵隻有退縮之意,分毫興不起驚豔之覺。
這三天中,顧清真的是陪著他清修苦讀,參研大道真義。
紀若塵知她年紀與已相仿,但無論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籙,還是仙藉傳說,玄玄之學,顧清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其淵其深,直不見底。
在紀若塵畫符或者靜坐片刻時,顧清也偶有動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處,把個紀若塵看得心驚膽戰。
紀若塵倒不是怕顧清整理房間之時會再發現什麼秘密,既然自己身懷解離訣她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知道的?
他隻是實在不知道為何顧清會屈尊迂貴,為他收拾整理房間。
認真說起來,與這顧清起初不過是一麵之緣而已,是以她如此舉動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
一想到這些舉動背後的可能含義,連紀若塵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絕無可能。
剛聽顧清說紫陽真人允她查閱典藉時,紀若塵還有所懷疑,隻是一來當時真人們都在與天海老人鬥棋,他尋不到紫陽真人,二來第二天顧清依約登門時,懷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彆是太清上聖,高聖,太聖三經。
此三經隻能從藏經殿中得來,至此紀若塵才知她確可以隨意取閱眾經,包括三清真訣在內。
這三天之中,紀若塵道行上一點收穫也無。
每夜子時是他例行靜坐清修之時,待他打坐入定,顧清即會悄然離去,第二日再與第一線晨光同時到來。
可是就算她已離去,紀若塵也總覺得那雙清亮的眼在注視著他,又哪裡靜得下心來?
道行自然全無寸進。
這第四日清晨時分,顧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進書房,在書桌後的主位上那麼一坐。
紀若塵尷尬一笑,隻得和前幾日一樣,在客座上戰戰兢兢地坐了。
顧清如神龍自天外而來,一出場就抓死了他身懷解離仙訣的大把柄,此後無論她要風或是要雨,紀若塵又如何能夠不從?
顧清凝視著紀若塵,默然不語。
紀若塵倒被她如此盯得習慣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他彷彿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這滋味其實仍是說不出的難受。
“若塵兄,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麵對著顧清伸在麵前的一隻如雪纖手,紀若塵不禁愕然。
他猶豫片刻,儘管覺得荒謬之極,此情此景,他實該與顧清換過角色纔對。
但紀若塵知道自己彆無選擇,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顧清那雪白的纖掌中。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地搭在一起。
顧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塵兄,你我相逢短暫,已到彆時。
今日午時一過,我即要回雲中居去了。”
紀若塵登時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
顧清忍不住輕輕一笑,刹那間令紀若塵眼前一亮。
她纖手一翻,輕輕在紀若塵手背上拍了一拍,柔聲道:“若塵兄,方今之世,行當大亂,你我凶劫均是極重的。
我看你心誌如鋼,極懂韜晦堅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氣殺意,想來殺伐果狠也非難事,隻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卻還不夠。
你陰柔隱忍有餘,剛烈果敢卻是不足。
若塵,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時時處處都隻想著隱忍用謀,也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纔是!”
紀若塵聞言一怔,過往種種事,刹那間同時湧上心頭,他又是初見顧清溫婉之態,一時間隻覺耳中一聲轟鳴,思緒混亂,再也想不清楚。
顧清輕歎一聲,拍了拍紀若塵的手,長身而起,就在書桌前展紙研墨,頃刻間揮就新詞一闕,看那字跡,銀勾鐵劃,含鋒不露,隱有包容天地之意。
紀若塵也站了起來,低聲讀道: 仙 古嶽,名山 養身性,駐容顏 食百花露,飲不老泉 賞鬆濤悅耳,觀鶴影翩躚 輪迴解了恩怨,修真棄了掛牽 誰言仙道漫輕塵,將知我身續前緣 …… 紀若塵於詩書上造詣有限,但這一闕詞讀罷,卻於空靈仙意品出一點寂寥之意,一時間竟然呆了。
顧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時辰已到,就此彆過,他日當再與若塵兄塵世相見。”
紀若塵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
行到院門處,他立定腳步,想要開口時,卻又有些猶豫不決。
顧清也不著急,隻是負手立著。
終於,紀若塵歎息一聲,道:“依你方纔之言,你凶劫也是極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此次輪到顧清一怔。
靜。
顧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無須擔心。
我也就是在你麵前,纔會裝裝溫良嫻淑!”
言猶在耳,她卻已足下生雲,早去得遠了。
紀若塵張口結舌,呆立良久,這才搖了搖頭,掩上了院門。
這一晚,他未動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纔留得住這紛亂如麻的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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