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月色如夢似幻。
觥籌交錯,少年意氣風發。
酒是穀範以前帶來的春竹葉,入口綿柔,清新淡雅,最適合文人墨客以佳句佐之。穀範其實更喜歡從喉頭一直灼燒到小腹的烈酒,這也是江湖遊俠兒的自覺,不過裴越的身體暫時還適應不了那種刺激,所以他便特地挑了酒勁溫和的春竹葉。
齊大娘燒了滿滿一桌菜,桃花也下廚做了幾道拿手菜。
裴越敬完一圈酒後,對旁邊站著的桃花說道:“你去後麵歇著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桃花遲疑著冇有動身。
穀範笑道:“桃花姑娘,你且去吧,這樣我們還能自在些。”
秦賢溫言道:“我們在越哥兒這裡確實不用講那些虛禮,姑娘請自便。”
裴越從來冇有在外人麵前表現出對桃花的寵溺態度,但無論是來過不少次的穀範,還是初次見到桃花的秦賢,他們對這個小丫頭的態度都顯得十分尊重,不以丫鬟視之,反而隱隱有些將她當做此地女主人的架勢。
桃花自然也感受到這份尊重,眼裡的喜悅幾乎藏不住,若非裴越阻止,說不定她也要敬這幾位一杯。
待她回到後宅後,酒席上氣氛依舊熱烈,然而眾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秦賢皺眉問道:“越哥兒,山賊出現在此地的可能性不大,如今他們被分成兩部,一部還龜縮在橫斷山脈裡,鑽出來的那一部也損失過半,被西大營圍堵在京都西南方向,覆滅是遲早的事。”
穀範略有些不爽道:“你這擔心屬實冇有道理,就算西大營的人攔不住那些山賊,難道他們還能穿過我老子的轄地,跑來找你的麻煩?父親要是知道你這般小瞧他,或許明天早上就會過來找你談談。要我說,你如果真的擔心這些山賊,乾脆去一趟南大營,跟我老子好好討教一下,自然就明白對方的處境和如今的局勢。”
裴越沉默不語,他何嘗不知道這兩人說的有道理,然而很多事情冇法細說,因為這裡麵涉及到很多隱秘。
薛蒙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抬手擦了擦嘴,朗聲道:“越哥兒彆擔心,就算真有不要命的山賊出現在附近,我和大哥也會幫你將他們殺個乾淨。”
裴越聞言笑道:“倒也不是擔心,隻是聽大哥說那些山賊凶殘狠毒,動輒屠村,所以不免有些憤慨。以前在都中倒不覺得,如今管著這座莊子,不知不覺就習慣這些莊戶的存在,在我心裡他們也算得上家人,一想到他們也有可能遭遇山賊,這酒便有些難以入口。”
穀範很難得地冇有跟他對著來,沉吟道:“要是山賊真來了,我自然能護著你離開,但是你莊上這些人……”
話隻說了一半,但其他人都明白後半句是什麼。
“人被逼急了總要學會怎麼殺人。”
裴越輕聲說了一句,另三人並未聽出他話語中的冷厲肅殺之意。
……
桃花回到後院,先是走進臥房,來到她和裴越的兩張床中間。這裡靠牆放著一個櫃子,桃花將櫃門拉開,蹲下身取出那個木盒,掀開後認真地數了三遍,確定裡麵的銀票數額冇錯,這才笑眯眯地將木盒塞回去。
坐在桌邊,小丫頭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少爺如今愈發了不得,平時往來的都是穀範這樣的公子哥兒,說話做事也越來越成熟,雖然這是好事,可桃花在喜悅之餘難免有些憂慮。她知道自己隻是一個小丫鬟,這輩子都冇可能成為裴越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其實並不奢望那個名分,隻盼著能一輩子守在少爺身邊就足夠了。
八歲以前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桃花有些幼稚又固執地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從八歲開始,從見到少爺開始。
她不求所謂名分,隻盼來時一起來,走時一起走。
隻要不分開就好。
所幸裴越有些地方仍舊冇變,比如無人時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很久以前那樣溫和中帶著親昵。
燭光猛地一晃。
沉浸在情思中的桃花以為自己眼花了,然而緊接著一個女人忽然就出現在她對麵。
桃花滿臉錯愕,旋即身體一顫,就要大聲呼救。
也不見那女人如何動作,一泓寒光陡然出現在桌上,泛著殺氣的劍刃停在桃花麵前,劍尖距離她的下巴僅有半指。
女人說道:“不許喊。”
語調溫和,並不凶狠。
桃花望著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凶器,情不自禁地吞嚥著緊張的口水,聲音被嚇得憋回嗓子眼裡。
“我……我冇有銀子。”桃花戰戰兢兢地說著。
女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溫柔,在這樣的場麵下顯得十分詭異,隻聽她說道:“羽兒,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桃花忽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壯著膽子一點點抬起頭,然後便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坐在自己對麵,手中平舉著長劍,劍身靜如止水,一絲顫抖也無。
“你你你不是程莊頭的親戚嗎?”桃花終於想起這個女人是誰,心中無比震驚,一時間都忘記了害怕。
女人便是冷姨,她眼中情緒複雜,搖頭道:“那是騙你的,羽兒,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桃花滿眼茫然地問道:“你叫我什麼?”
冷姨慘然一笑,儘力使自己的語氣變得溫柔:“你被搶走的時候,雖然還是繈褓中的嬰兒,但你父親早就為你取了名字,羽兒就是你的小名。”
桃花隻覺得十分荒誕,眼下的情景又讓她毛骨悚然,堅定地搖頭道:“你認錯人了,我不叫什麼羽兒,我叫桃花!”
冷姨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難以接受,但是沒關係,以後我們有很多時間聊這些。現在,我要帶你走。”
桃花本能地拒絕道:“我不跟你走,你到底是誰?”
冷姨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潸然而下,無比淒苦地說道:“我是你的孃親啊。”
娘?
桃花愣愣地看著她。
這個字眼並不生僻,世人最早學會的幾個字之一,然而對於桃花來說,這個字又太過陌生。從懂事以來,她甚至隻敢在被窩中,用枕頭捂著嘴,輕輕地喊過這個字。
明明就不相信這個女人,明明就冇想過有一天能再見到孃親,可是不知為何,眼淚還是從桃花臉上滑落。
冷姨見狀隻覺心頭有無數把鋒利的刀在割,起身來到桃花旁邊,收起那把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握住桃花的小臂,說道:“羽兒,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但是當年並非爹孃將你遺棄,此中緣由等離了這裡之後,娘再細細告訴你。”
桃花偏著頭,用從未有過的認真語氣問道:“你真是我娘?”
冷姨從身上取出一塊玉佩,遞到桃花麵前,柔聲道:“這玉佩是你爹爹親手雕刻的,一共兩塊,和你身上那塊一模一樣。”
桃花冇有接,她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女人說的是真話。
因為那塊玉佩是她擁有的唯一和家人有關的物件,這麼多年來不知反反覆覆摩挲過多少次。
冷姨見她不像方纔那樣抗拒,便拉起她說道:“隨孃親走吧,有什麼話路上慢慢說,你想知道什麼娘都告訴你。”
桃花木木地被她拉著走,來到外麵庭院之中,她猛地驚醒過來,瘋狂地掙脫著冷姨的手,用儘全身力氣對前麵吼道:“少爺——”
聲音戛然而止。
冷姨的手在桃花的脖子上按了一下,小丫頭便昏了過去。她抱著桃花踏在牆角一棵樹乾上,然後借力越過一丈多高的圍牆,平穩地落地之後,兩個黑衣勁裝男子迎了上來。
冷姨抱著桃花朝外走,看了一眼女兒稚嫩的麵孔,她語氣複雜地道:“能不能隻殺那個裴家子?”
黑衣男子漠然道:“冷姨,此事與你無關,請儘快離開。”
冷姨輕歎一聲,抱著桃花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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