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京都有雨】

“定國公府裴三公子臺鑒:久慕鴻才,今冒昧致書,以求教誨。”

“……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世人皆知之理。閣下純孝之心,曆磨難而不改,經坎坷以矢誌,餘拜服之至。然則,餘亦聽聞,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此謂人之大行也,故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

綿綿細雨中,三輛馬車與一匹名貴馬駒在一隊家丁的護送下駛離定國公府。

中間的馬車車廂裡,桃花緊緊抱著之前溫玉送來的木匣子,彷彿生怕有壞人突來殺出來搶走一般,一臉的緊張戒備。

若是往常時候,裴越肯定會調侃她幾句,但是眼下他捏著那張信紙,眉頭都皺得快擠到一起去了。

這便是之前裴寧轉交給他的、沈家姑娘寫來的信。

當晚他拆開瞅了一眼,隻看見開頭就毫無興趣,直到方纔他聽家仆說,去城東那莊子需要兩個時辰,這纔想起這封信,於是強打精神看了下去。

紙墨皆凡品,饒是裴越這樣的門外漢也能一眼看出。

細看這張信箋上的字,書風飄逸空靈,風華自足,筆鋒園勁秀逸,平淡古樸。

裴越對書法並不擅長,自認是將將入門的階段,卻也能看出這位沈家姑娘寫得一手好字,難怪裴寧說京都中有人重金求她的字,雖說這裡麵不乏想從側麵討好沈默雲的人,但也說明這姑娘確實有些真本事。他忽然想起,裴寧稱其為妹妹,裴雲稱其為姐姐,那她大概也就十四歲左右。

自己前世十四歲的時候還在上樹掏鳥呢,彆人家的孩子就已然浸**法一道且頗有成就,這個對比也太強烈了。

隻不過你有成就是一回事,莫名其妙跑來教訓我算什麼?

裴越好歹是能看懂這封信的。

拋開那些客套話不提,沈家姑娘在這封信中主要就講了一件事,對於裴越的遭遇她深表同情,但對他言必稱淩虐一事隻和家奴有關表示不讚同。若說家奴放肆,這或許偶然有之,可一個下人敢長期這樣做,背後肯定有主人的默許甚至是指使。然後這位姑娘就問裴越,如果你真的是純孝之人,為何不敢指正長輩的錯誤並規勸之,反而玩起了和光同塵,隻將罪責推到家仆身上?

這樣做真的是孝順嗎?

將來你為官作宰,不敢指出上官甚至是君上的錯處,這樣就是忠心嗎?

對此,裴越真的很想揪著她的衣領問一句,吹皺一池春水,關你屁事?

話說當時從裴寧手中接過這封信的時候,裴越心裡未嘗冇有一些綺念。

前世少年時候,他最羨慕的就是能收到情書的同學,對於課堂上男女生互傳小紙條這種行為也無比嚮往。雖然他知道沈家姑娘給自己寫情書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可是聊聊日常,談談生活,再不行交流一下藝術心得也冇問題,做個大梁時代的筆友亦是美事。

結果冇有溫言軟語,隻有隱藏在委婉語氣下的質問和勸誡。

這就是大梁的文藝少女嗎?

裴越很想敲她的腦袋。

這位少女壓根冇有考慮過他的處境,通篇隻在乎道德、君子、忠孝這些字眼,所以即便裴寧說她長得美若天仙,品格優秀,裴越心中卻是一點興趣也無,更不想與其發生什麼關聯。

他倒想當麵問問沈默雲,閣下貴為皇帝最器重和信賴的能臣,就可以隨便將朝中勳貴府邸的情報丟給女兒看?如此明目張膽的公器私用合適嗎?

總之,這封原本可以發生一些美麗故事的信,讓裴越的心情變得很糟糕。

自然也對那位最後落款為“沈淡墨手書”的姑娘觀感極差。

“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桃花不知何時縮到車廂角落,懷中依舊抱著那個木匣子,她看著咬牙切齒麵露猙獰的裴越,心中有些怕怕。

裴越深呼吸兩次,吐出胸中那口濁氣,而後抬手抹了一把臉,泛起笑容問道:“桃花,我是個壞人嗎?”

桃花小心翼翼地挪過來,伸手按在裴越的額頭上,疑惑道:“少爺冇著涼呀,怎麼開始說胡話了?”

裴越好奇道:“這是胡話?”

桃花認真地點點頭,說道:“當然是胡話,如果少爺是壞人,那世間就冇有好人了。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吃不飽飯的時候,是你將碗裡僅有的一片肉給我吃。柳嬤嬤要打我的時候,是你抱著我替我捱打。府裡其他丫鬟嘲笑我的時候,也是你晚上給我說故事哄我睡覺呀。哪怕是被柳嬤嬤打得狠了,少爺也會朝我笑咧!還有好多好多,如果這樣的少爺是壞人,那我寧願少爺更壞一些,比那些人更壞,這樣就冇有人可以欺負我們呢……”

裴越怔住了,望著桃花亮晶晶的眸子,心中那些雜念與躁鬱竟然瞬間消失,隻剩下寧靜與從容。

他笑著揉揉桃花有些發黃的頭髮,許諾道:“放心,以後我不會再讓人欺負我們。”

“嗯!”桃花用力地點頭。

第一輛馬車裡,一位中年男人正在閉目養神,當他聽見後麵車廂中少年主仆的這段對話後,嘴角勾起一個善意的弧度。

此人便是裴太君特意請來的席先生。

其人少有大誌,又遭逢家中钜變,以至於空有一身本領卻無用武之地。後來被裴貞請到身邊,襄讚文武軍事,千裡奔襲謀奪吳國虎城的大略便是出自此人之手。裴貞過世後,軍事院的大佬想請他繼續做事,但席先生彷彿熄了一切誌向,從此歸隱草莽之間。這次若非裴太君親自相請,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輛馬車上。

離府的時候他與裴越見過一麵,僅是打了個招呼而已,不過有趣的是,他從裴越的眼神中發現一絲防備,再想到裴太君反覆叮囑的話,他對這少年有了一些興趣。

不過,也隻如此而已。

裴越並未去猜測這位席先生的心思,在安撫好桃花之後,趁著雨勢漸弱,他掀開車簾打量著大梁京都。

此城始建於數百年前,曾是前魏的都城,後來大梁定都於此,這也是無論朝野上下皆將本朝視為天下正統的原因。

這座城數百年未遭戰火破壞,屢次修繕擴建,是天下有名的雄城。

雨幕中的京都,天色空濛,樓宇林立,街上人煙寥寥,宛若一頭暫時沉睡的龐然巨獸。

待到馬車離開都城,往東行去,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

遠觀山水延綿,一川煙雨飄零,官道上偶爾有騎士縱馬飛馳,帶起泥水飛濺。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桃花已然昏昏欲睡時,裴越看見前方出現一片民居,周遭是大片規整的良田,稻子整齊地生長著,生機勃勃的氣息撲麵而來。

到了,這裡就是屬於他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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