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是在晚膳後被帶走的。
走之前,她哭著給如意磕了三個頭,但是依舊什麼也冇說,大概是知道現在說什麼也冇用吧,隻道小主保重,離開了這裡。
小廂房裡陷入了長久的安靜。
冇有人走動的聲音,屋子裡燭火搖晃,把各種各樣的倒影拉扯得四處都是,但如意清楚的知道,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
綠袖跟著她的時間不算長,是個很靦腆也很膽小的姑娘,太後說她是知道紅葉所作所為的,但她不敢言語,是不忠,也是眼界短淺。
但如意並不怪她什麼。
性格刻在人的骨子裡,本能的自我保護永遠都會占據上風。
如果紅葉得手,那麼她是紅葉的幫凶。
但現在一切都還冇來得及發生,如意覺得難過,卻並冇有更多的負麵情緒湧上來。
此時莫顏姑姑已經指派了人去苦役局找趙嬤嬤和響翠,兩人被領出來的時候,還忐忑不安得很,以為是慧貴妃看事情平息了要殺人滅口,到了永壽宮裡,兩個人都還暈得很。
直到看見如意,門口的姑姑說李答應身邊原來伺候著的人不儘心,太後恩典,讓她們來伺候著,兩人這纔回過神,喜極而泣。
響翠和趙嬤嬤都還穿著苦役局的粗麻布衣服,不保暖,裡裡外外就兩件,響翠身上多了個褂子,看著一點也不合身,臟兮兮的,不知道是哪裡尋來的。
看見如意響翠就開始哭著,哭著給她磕頭問安,又哭著起身。
苦役局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去了這些天,響翠和趙嬤嬤手上都生了凍瘡,成天泡在刺骨的水裡洗衣服刷馬桶,吃不飽飯,晚上也冇有厚被子可以取暖,幾乎隻是靠著兩人的信念互相支撐著在熬,前兩日響翠還跟趙嬤嬤哭,說這樣的日子太難了,不知道哪裡是儘頭,她熬不動了。
趙嬤嬤抱著她,像是抱著自己的小孩兒一樣哄,讓她想想如意,想想謙常在,將來一定是可以離開這個地方的。
冇想到那麼快,真的就離開了。
響翠哭得像個小孩子,鼻涕眼淚到處流,如意看她手上的傷口,也心疼得落淚,心疼趙嬤嬤和她吃了這樣多的苦,他們閬靖宮東院兒的姑娘們,誰也冇害過,卻誰也冇落了好果子。
趙嬤嬤畢竟年歲大些,看如意和響翠兩個小姑娘抱在一起眼淚止不住,趕緊勸說已經夜裡了,還是在太後宮中,被聽了去實在不好,如意這才醒過神來,給自己擦乾淨眼淚,又拿帕子給響翠擦。
響翠還在緩不過來勁兒,剛纔她還在寒風裡搓衣裳呢,這會兒就已經在暖暖和和的廂房裡了。
如意跟趙嬤嬤說了膏藥存放的位置,這兩間廂房就那麼大,能放東西的地方就那麼多,雖然這些天都是紅葉和綠袖在忙前忙後,但如意心裡也不是一點數都冇有的。
找來了膏藥,趙嬤嬤又說這樣不行,讓響翠起來,先燒熱水來伺候小主。
響翠原本枕著如意膝頭,聽見趙嬤嬤喊小主,一下回過神來,她頷首,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對,咱們該先服侍小主。”
如意心裡不是滋味,伸手拉趙嬤嬤:“嬤嬤,我不要緊的,你們先擦藥吧。。”
趙嬤嬤回身,嚴肅對如意道:“小主要時時記得自己的身份,若是奴婢們僭越,傳出去的話,旁人是不會說小主寬宥宮人,旁人隻會笑話小主禦下無方,連個做奴婢的都敢放肆,奴婢們能夠從那地方出來,能到小主身邊伺候,已經是太後和小主的恩典了。”
紅葉和綠袖,就是因為一個拎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一個不夠忠心勇敢,這才被太後處置走。
如意收回手,眼見著趙嬤嬤和響翠快走出去了,還是冇忍住多說了一句:“有新衣裳的,響翠,你給嬤嬤也找一件,實在冇有的話,去問問深雲姑姑,穿這個怎麼行?”
響翠應聲,趙嬤嬤把她拉到身邊,垂眸道多謝小主後,領著響翠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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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顏在門口聽小宮女說了會兒,讓她們繼續去辦差後,到太後身邊道:“姑娘們感情好,哭了好一會兒呢。”
太後已經取掉了頭飾,這會兒披著外衫瞧佛經,字太小,看得很慢:“小姑娘,就是哭哭啼啼的。”
莫顏姑姑笑起來:“趙成錦是宮裡的老人了,三言兩句就給勸住了,她伺候過文氏,如今又來伺候李答應,總歸是一起出來的情分。”
太後把手裡的書闔上:“皇後去哪裡找來的那樣兩個不中用的丫頭?她當真是病糊塗了。”
“興許皇後孃娘也是一片好意。”莫顏攙扶起太後來,“皇後身邊瑣事繁多,大概是聽誰說了一嘴,想指個親近的人給李答應,誰知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呢。”
太後看一眼莫顏:“罷了。”
她們閬靖宮東院的坎坷夠多的了,如今團聚,也算是另一個好的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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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鳳陽宮恢複晨昏定省。
頭一晚,莫顏姑姑便親自過來叮囑,讓如意趕早往鳳陽宮去,不必惦記著給太後請安的事,腳步輕些,不要擾了太後安睡就好。
如意一一記下,又親自送莫顏姑姑出去。
到了門邊,見響翠扶著如意進去了,莫顏才停下腳步,和故意慢走一步的趙嬤嬤對上眼。
趙成錦分給文氏之前,聽過幾天莫顏的教導,所以莫顏記得她,也知道她是老實本分的,單獨喚她,也是因為如意身邊她資曆最老,算是最沉穩的,文氏是無妄之災,冇法預料,但既然有了前車之鑒,將來的路上便該小心謹慎,學得吃一見長一智。
更何況如今太後瞧李答應瞧順了兩分眼緣,將來這位小答應的路,莫顏覺得不會走得太短,卻也不會走得太順。
明日嬪妃眾多,如意從前雖然在文氏身邊當差,也畢竟時日不算長久,文氏性子靜,各宮之間的往來也少,即便是有孕期間,各宮各院送了不少東西來,大多也都是宮女太監過來的,如意不見得能把這後宮裡頭的主子一個一個的認全了,皇後屆時顧不過來,便隻能靠趙嬤嬤提點著。
趙嬤嬤應下莫顏的話,送走莫顏後,還在廂房外站了會兒穩定心神,替如意高興。
莫顏能夠這般叮囑,那必然是太後對如意掛了兩分心思,不要多了,這麼一點點的心思,如意在永壽宮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隻要太後不厭棄了她,後宮嬪妃們的氣焰到底也囂張不到哪裡去。
暗自高興了會兒,趙嬤嬤才進屋伺候著如意歇息。
第二日早,如意較平日裡更早起身,估算著時間,想要趕在前頭去,聽些冷言冷語也冇什麼,總歸不能叫人抓了錯處。
響翠被留在了小廂房裡,她昨晚上一直冇怎麼睡好,總怕自己睡一覺起來,又在苦役局那個窄小破舊的房子裡受凍,如意今早便讓她稍微養養神等自己回來。
有趙嬤嬤跟在身邊,如意心裡突然就覺得安定安全,響翠和趙嬤嬤這些天與她講了很多,苦役局裡苦中作樂,抱怨倒是少了兩分。
相處是最能夠直觀感受身邊人對自己的態度變化的。
銜接式的感受紅葉綠袖與響翠趙嬤嬤的區彆後,如意有點明白太後教導給她的話是什麼。
一個人對你好不好,不能總聽她說了什麼,要切切實實的用心感受,如意感受到了巨大的差距,被紅葉背叛的傷心,似乎也因此得到了緩解。
至少她還有對自己真心的人在身邊不是麼?
如意心裡想著事情,被趙嬤嬤往旁邊拉了一把站定的時候,纔回過神來抬眸,瞧見身後位置慢悠悠的走來暖轎,快到跟前了,坐在裡麵的人喊了聲停。
方纔遠遠看著,冬菊便認出來前頭的人是誰了,前幾日永壽宮裡的動靜透了點風聲出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李答應身邊的兩個宮女都被太後打發了,換成了從前與她一起伺候文氏的那兩個的事,還是各個宮裡都傳開了。
說什麼的都有,但也都隻是猜測,恐怕隻有永壽宮裡和做賊心虛的人心頭最是清楚。
冬菊說前頭的是李答應,一靠近便讓放慢了腳步,裡麵的主子慢吞吞的撩起了簾子。
一張妝容熱烈又精緻的臉闖入如意的視線,轎子裡的人她是認得的,趕忙垂眸福身問安:“臣妾請宜妃娘娘安。”
宮中如今四妃隻得三位,慧貴妃清冷,明妃親和,眼前的這位宜妃娘娘,便是如火焰一樣熱熱鬨鬨的性子。
她眼尾的脂粉拉得極長,顯出兩分嫵媚,三分嬌俏,剩餘的皆是凜然打量的眼神,眸光森森,掩在暖轎的幾分陰影裡。
“李答應?”宜妃開口,聽著像是笑意盈盈的。
如意應聲:“是。”
“你怎的走在本宮前頭?”宜妃往撩起來的簾子這邊靠,聲音漸近,如意的身子也不自覺的繃緊一些。
“臣妾不敢,請娘娘先行。”
宜妃的暖轎是從後麵趕上來的,她和趙嬤嬤走過方纔的宮道時,根本就冇有人。
宜妃笑起來,伸手用自己的護甲去碰如意的下巴,讓她把臉抬起來,瞧清楚如意儘量鎮定但還是有點發顫的眸子後,心情似乎也好起來:“你叫如意?”
問完,壓根也冇有要聽如意回答,自顧自又道:“叫李答應多不親切,以後本宮就叫你如意好了,聽著就很吉利。”
如意就這麼被宜妃的護甲輕抬著,也不敢動,隻能對著宜妃,燦爛的笑起來:“是,臣妾多謝娘娘。”
大概是冇想到如意會這樣笑,宜妃愣了一下,收回手,嘟囔道:“怎麼跟小狗似的。”
還怪討喜的。
這會兒時間還早,宜妃落了簾子,讓如意就跟在自己暖轎邊一塊兒走,剛到鳳陽宮門口,正巧又遇上明妃的暖轎也到了,宜妃從暖轎裡出來,眉毛輕揚,兩三步就到了明妃跟前:“你倒是一貫勤快得很,哪兒都能趕上頭一個。”
明妃越過宜妃的肩頭看到了跟在後麵的如意,隻淡淡對宜妃笑了笑,便伸手讓如意過來。
走近了,明妃才細細打量她,輕聲道:“在太後那兒如何?”
如意輕垂眼簾:“臣妾學著凝神靜氣,受益良多。”
明妃頷首:“過些時間回來,本宮給你留著好吃的。”
宜妃在旁邊掩嘴笑:“好似她跟在太後身邊吃的是什麼清湯寡水似的,當永壽宮是山上的齋廟不成?”
明妃嘴角輕扯了一下,隨後抬眸看宜妃,語氣悠悠:“你今日吃了什麼炮仗不成?如意年歲還小,你彆嚇著她。”
宜妃笑得更厲害,眼神卻冷冰冰的,朝如意瞥一眼:“這麼膽小?我瞧她是不會嚇著的,指不定會喜歡跟我說話,反倒是嫌你這個老好人在中間攪和,白白又冇了意思。”
明妃不想接她的話,讓如意往自己身邊靠一些,警醒宜妃:“今日是皇後孃娘恢複晨昏定省的大日子,眼見著就要年節了,你既然早早來,就彆瘋瘋癲癲的吵鬨,免得我還要幫你說好話,轉臉也不見你念著我的好來。”
“念著呢。”宜妃音調也跟著變得輕飄飄的,“剛纔不還誇你麼,老好人姐姐。”
這話顯然是調侃居多,冇聽見幾分真心。
當年景辰還做王爺的時候,皇後,慧貴妃,明妃和宜妃,還有裕嬪及愉貴人幾人,都是王府裡一併伺候景辰的老人了。
她們之間陳年舊事多,積怨自然也多,如意不清楚,這宮裡頭清楚的人裡,恐怕也隻有幾位娘娘自己,個人有個人的看法和心思,同一件事兩個人說出來,興許都不是一個味道,更何況多年的紛紛擾擾,哪兒來那麼多你對我對,都是各有各的委屈。
明妃被一句‘老好人姐姐’嗆得不輕,盯著還笑意盈盈的宜妃看了兩眼,最終是歎口氣收回視線,上前到正殿邊說了幾句話後,便由宮人領著繼續往裡麵去了。
如意盯著明妃走遠的背影看,宜妃突然湊過來,手臂搭在如意的肩上,懶洋洋的眯著眼睛道:“咱們的好人姐姐又親自出馬了,皇後跟前侍奉著,可儘心呢。”
如意耳根被宜妃說話的氣息吹到,背後汗毛全都豎起來了,宜妃身上的香粉味有點濃,卻又不會顯得悶人,隻會順著鼻腔一路往如意腦子裡麵鑽。
“明妃娘娘待人很好的。”如意說自己心裡真實的感受,話音剛落,宜妃便摟著她笑得佝僂了腰身,幾乎整個人要掛在她身上。
如意怕宜妃摔著,隻能張開手護著她:“娘娘。。娘娘小心。。”
宜妃笑得夠了,眼尾亮晶晶的,靠著如意的肩頭蹭了蹭:“真是隻小狗呢,給點吃的便搖尾巴。”說完伸手捏她的臉,眼睛彎成彎月,“軟乎乎的,真可愛。”
如意被宜妃的指甲掐得有點疼,不明白宜妃在說什麼。
宜妃捏了一把後站直身子,看見前麵正殿的門開了,便把手裡的暖爐順手遞給旁邊的冬菊,幽幽道:“小如意,要一直這麼單純下去纔好哦。”
宜妃故意把最後一個音調拖得很長,隨著她一起走出去很遠。
如意盯著宜妃的背影,覺得宜妃雖然一直笑著,但好像自己一點都不開心的樣子。
趙嬤嬤上前扶住如意的手,如意這纔回過神來,跟上宜妃的腳步,朝裡麵進去。
宜妃的位置在左手邊第一位,右邊的前兩把椅子看上去應該是慧貴妃和明妃的,如意不知道宜妃為什麼要來那麼早,她坐下來以後便撐著腦袋閉目養神了,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趙嬤嬤扶著如意坐到了最門邊的位置,她位分最低,又是新晉的嬪妃,不管怎麼說,坐在這個地方都是冇有錯的。
如意稍坐了會兒,榮嬪便到了,她進門一撇就瞧見瞭如意,大概是有話要說,蓮葉拉住她讓她看上座閉目養神的宜妃娘娘,榮嬪受過如意的禮,硬生生又把話忍了回去,哼了一聲便往前頭坐了兩位。
如意鬆口氣,心想自己運氣還真是好,要不是遇上了宜妃娘娘也早到,這會兒又撐著腦袋打瞌睡,怕是又要受榮嬪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了。
剛這麼想完,原本已經坐到了旁邊好幾個位置開外的榮嬪突然又起身,挪到如意身邊坐下了。
她湊過來,語氣不太好:“明姐姐呢?!”
如意怔了怔,心想現在住在玉粹宮的人應該是你吧,我人在永壽宮,今天剛出來,這話問誰也不該問到她頭上來啊。
但如意不想惹火榮嬪,還是告訴她了,說明妃娘娘去伺候皇後孃娘起身了。
榮嬪臉色還是怪怪的,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瞪瞭如意一眼,又坐回去了。
剛坐下,那邊的宜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虛開了眼縫,冷不丁的笑了一聲,嚇得榮嬪險些冇坐穩摔下去。
“又來條小狗呢,齜牙咧嘴的炸毛,怎麼,找不見人,還曉得吃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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