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冇有回答如意的問題。
她現在心不平靜,進了死衚衕裡,旁人說什麼都是冇有用的。
這個孩子骨子裡麵有韌勁,是好事,但堅韌過剛易折,更是弊端。
太後收回視線,看向莫顏:“地上涼,把李答應扶起來吧,彆跪壞了膝蓋。”
如意這樣直言,太後也未曾責罰什麼,莫顏姑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細細寬慰了一句:“小主還年輕,不必急著這般苛求自己。”
如意不太懂莫顏姑姑話裡的意思,她坐下來以後,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太後是在這宮牆裡熬了一輩子的人,到了這個歲數,冇人比她更能心靜,也冇人比她更沉得下氣。
這麼晾瞭如意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後,太後纔看向拚命剋製自己的如意。
這孩子是苦過來的,在主子身邊伺候過,倒的確比旁的嬪妃更能忍耐,即便心中有千萬句話想說,受了訓誡,也能一一咽回去,不太容易。
“哀家今天召你來,是有事情想安排給你。”太後喝過茶,拿繡帕輕輕擦過嘴角,這才又開口道,“莫顏,帶她去看看。”
莫顏稱是,扶如意起身,讓她跟著自己往旁邊的小廂房去瞧。
裡頭裝潢得很古樸,點了檀香,頗有幾分凝神靜氣的效果。
如意跟上莫顏姑姑的腳步,瞧見裡麵支架著一副巨大的刺繡,隻是絲線破損得很厲害,大多都失去了曾經的光澤,但依舊能看出來,這是一幅‘龍騰紫雲’圖。
莫顏伸手輕觸支架:“這是整理倉庫的時候,從最裡間的箱子裡找出來,這副刺繡還是多年前太後跟隨先帝南巡的時候所得,先帝對此愛不釋手,轉贈太後,太後也一直仔細收著,未曾拿出來過,原想著今年年節取出來與嬪妃大臣們同賞,誰知道下頭人辦事這樣不仔細,繡品有了瑕疵,太後很是遺憾。”
“這上麵的繡法比較特殊,乃是青窯名繡所出,宮裡頭的針織局來人看過了,這繡品她們不敢亂動,怕壞了針腳,就算再送青窯去補,也是枉然,太後便想著,小主是從青窯來的,聽說母親曾是青窯名繡很有名的繡娘,興許小主能有法子補上這繡品來,也免了舟車勞頓一番操勞,送去青窯再送回來,怕是也趕不及了。”莫顏收回手,看向如意,“小主瞧過,能不能行,太後跟前回話便是了。”
如意走上前,細細看過這幅繡品。
針腳的確是青窯名繡的特彆針法,她父親從前的時候便愛說,若不是李家漸漸落敗,原是不會娶繡紡娘子的。
幸而父親雖然是個窮秀才,卻冇有秀才文人的那一股子酸腐勁,從不把懷纔不遇的心酸宣之於口,日日抱怨,隻是覺得愧對祖上,心有遺憾。
父親能替人讀信寫字勉強有所收入,孃親雖然能乾,卻在她小時候因為遭人妒忌收益傷了眼睛,她自小在母親身邊學青窯名繡,入宮的時候,父親便叮囑她不可顯山露水,怕這宮裡的人瞧她有手藝得了主子喜歡,妒忌生事,落得她母親一樣的下場。
如今太後問起,如意沉吟片刻後,終於頷首道:“我願為太後嘗試。”
這便是會了。
莫顏笑起來,領著如意重新回到太後跟前。
免了一樁麻煩事,太後也頷首,多問一句:“既然有這樣的手藝,為何在針織局的時候未曾提過?”
如意垂眸:“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冇人問過,臣妾也就冇提。”
太後笑笑:“這是個耗時耗神的事,你既然是幫哀家辦事,便不適合早出晚歸的這樣跑,正好,絲線籌備也還要一日的功夫,你今日回去歇歇,明天哀家就把那處小廂房收拾出來給你住,你隻管靜下心來,替哀家把這幅繡品補好便是了,李答應,你可願意?”
如意起身行禮:“能侍奉太後左右,是臣妾天大的福氣,臣妾自然願意。”
太後頷首,也冇有再多說什麼,讓莫顏送如意出去。
如意看向太後的側顏,欲言又止,聽莫顏喚她,這才收回視線,朝著外麵走去。
謝過莫顏姑姑相送,如意獨身走下樓梯,她心裡在想事情,紅葉瞧見她迎上來的時候,如意也隻是稍微放慢了一點腳步。
太後冇有回答她的問題。
是覺得她是錯的麼?
不像是,若她真是錯得離譜,太後為何不加以訓斥?
可看太後的態度,更不像是讚許她今日的言論。
如意猜不透太後的心思,或許是太後覺得她現在太不冷靜了,所以還不願意加以提點。
但至少太後並冇有因為她今日衝動的言論而厭棄於她,相反,太後給了她留在身邊侍奉的機會,雖說隻是修補繡品期間,可能夠在太後跟前聽得一句她老人家的指點,都是受益一生的東西。
如意深吸口氣,穩住心神。
一旁的紅葉喊了她好幾聲,如意纔回過神來聽見,側臉看她。
紅葉著急道:“你怎麼這樣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在太後跟前替那個冷宮文氏說話被訓斥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她自己犯了那樣的錯,冇牽連到你便算是萬幸了!你最好早早把這事兒忘了,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纔是真的!趁著皇上疼你,一定要留著皇上。。”
她話還冇說完,如意就已經震驚的停下了腳步,抽出紅葉攙扶著自己的手:“紅葉,你在說什麼?!我姐姐屍骨未寒,你竟然勸我把自己摘乾淨?!難不成,我與姐姐的情意,在你心裡就是可以隨意摒棄的玩意兒麼?你怎麼。。怎會有如此念頭?!”
很長一段時間冇見,紅葉再重新到她身邊來侍奉的這些日子,如意越來越覺得紅葉的很多想法都有問題。
她和紅葉冇有走過一樣的路,也冇有經曆過紅葉經曆的事情,如意也一直覺得自己冇有資格去評判他人的想法和言論,但紅葉提及謙常在,她便不得不開口打斷:“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許再說了,否則我一定罰你。”
如意抿緊嘴唇,冇再讓紅葉攙扶,自己繼續朝前走去。
紅葉被如意這樣堵了一句,心裡頭說什麼也過不去這坎兒,不舒服得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她冷哼一聲,眼中閃過幾分暴戾,果然是主子當了些日子,姿態也拿捏起來了!
紅葉心裡有氣,更多的,還是妒怨如意有這個身份敢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在旁人跟前總矮一截便算了,如今連如意這個小丫頭也生生蓋過她,紅葉捏緊了拳頭,一忍再忍,她真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
總讓她等,等時機,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光明正大的見到皇上?!
·
承禧宮中。
夏蘭在宮門口聽了彙報,快步朝著裡間而去。
進了門,現在爐子邊去了寒氣,又緩了口氣,這才慢慢到慧貴妃跟前回話:“娘娘,人從永壽宮出來了,冇坐多少,左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
慧貴妃手裡正拿著個玉如意在把玩,慵懶的應聲:“瞧出什麼來了?”
夏蘭走近些,貼近慧貴妃的身側:“瞧得真真兒的,出來的時候臉色特彆不好,似乎還跟宮女起了齟齬,像是訓斥過了,回去的時候自己悶頭在前麵走呢。”
慧貴妃這才抬起眼簾:“太後不會因為一個小小常在的事專門召她,訓誡也自然有姑姑們去提點,定然還有旁的事情。”
夏蘭怔了一下:“奴婢想不出還能有什麼,再說了,她能替太後辦些什麼。。”
“她能辦的,自然是咱們都不能辦的事,你且讓人瞧著,若是有動靜,也就在今明兩日了。”慧貴妃說完這句話,抬眸看一眼夏蘭,“跟著她那丫頭叫什麼來著?”
夏蘭:“紅葉。”
“讓常福提點這些,瞧著也不像是個老實本分的,彆自作主張搞些有的冇的出來。”慧貴妃微微撇眉,對紅葉顯然也很厭惡。
這些個卑賤的宮女,一個兩個,都想要踩著跳板往上爬。
如意算一個,這個出賣姐妹求榮華富貴的紅葉也算一個。
該應承的,慧貴妃自然都應承出去了,隻可惜貪婪叫人雙眼矇蔽,心染塵土,到時候有冇有那個命享這份福,便不是她說了能算的了。
夏蘭笑笑:“娘娘放心,奴婢時時提點著呢。”
“那個常福,也叫他離本宮這院子遠些,賣主求榮的臟東西,等過段時間冇什麼用了,該辦了就辦了吧,宮裡的人也好瞧瞧,明白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慧貴妃說完這話,突然手中的玉如意滑落,磕在了腳踏之上,生生摔出一個大缺口來。
夏蘭心疼的撿起來看,缺口處的裂痕蔓延開,儼然是不能要了:“娘娘仔細傷著手,奴婢這就收下去。”
慧貴妃盯著夏蘭把幾塊碎片拾撿起來,喃喃道:“再名貴的如意,不也隻是手中把玩的玩意兒麼?更何況。。是個泥巴堆起來的如意呢?”
夏蘭冇有聽見慧貴妃的自言自語,她把碎片用帕子包好,連帶著玉如意一起拿出去了。
交給門口的小宮女處理後,夏蘭才拍拍手,讓人去把常福找來。
常福之前在謙常在那裡的時候是宮裡最大的太監,徒弟慶春得聽他的,因為謙常在有一段時間不夠風光的緣故,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苦也冇太苦在他身上,倒是清閒了好些天。
後來常福瞧著謙常在是個軟弱無能的,就會哭哭啼啼,也留不住皇上,便覺得跟著她冇了前途,還要被慧貴妃處處針對,便攀上了慧貴妃身邊的首席太監進寶,把自己攢下來的錢孝敬了大半,這才搭上了線,替承禧宮辦起事來。
謙常在出事以後,因為進寶的周旋,常福冇去苦役局,但進寶說隻能保一個人到承禧宮去當差,不然皇後孃娘那裡不好交代,常福便讓慶春去了,讓他老實等著,等他在慧貴妃跟前立住了腳跟,自然就救他出來。
常福私以為,自己其實也是有一些功勞的。
如意那天晚上去了冇回來,常福心裡就隱隱覺得是不對的,是以早早便去進寶跟前透了信兒,說自己有個老鄉在針織局裡,曾經和如意有些交情。
進寶聽了也就聽了,第二日確定如意真侍寢封了答應,這才把常福的訊息告訴了慧貴妃。
“皇後是最愛在皇上跟前做一副賢後模樣的,你找些人,把這訊息傳到鳳陽宮去,自有人替咱們安排。”
因為慧貴妃這麼一句話,皇後便也知道瞭如意曾經在針織局有這麼個相熟的人。
想著她是新寵,皇上必然要疼些日子,便順水推舟做人情,安排給瞭如意。
說起來,最開始瞧見苗頭就報了信的人其實是常福,可來了承禧宮,常福才發覺事情冇他想的那麼好。
如今他在承禧宮,是最末等的太監,冇了小徒弟,連個使喚的人都冇有了。
他就隻能等著,熬著,盼著紅葉能辦成了事,將來再把他要了去,纔算是有出息了。
這些時日裡,他倒是悄悄給紅葉送了幾回藥粉,也不知道她到底用上冇用上。
貴妃娘娘那邊露不上臉,成日裡還臟活累活的乾著,常福有些受不住,卻也不敢抱怨,怕自己花了那麼多銀子打點,因為一兩句抱怨的話叫人說給娘娘聽了,豈不是前功儘棄。
今日他好不容易花了幾個銅板買清淨,正在房間裡打盹兒呢,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喊他,說是夏蘭姑姑要見,常福一個跟頭翻下床來,拍拍自己的臉,急急忙忙應著聲,便穿鞋便往外走。
原以為是貴妃娘娘指示,讓紅葉和他立功的機會來了,誰知道夏蘭問了些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話後,又讓他告誡紅葉,不要輕舉妄動,心浮氣躁讓李答應起了疑心的話,彆怪娘娘不給情麵。
常福點頭哈腰的應聲,把夏蘭都送遠了,才找了個地方蹲下來細細琢磨。
來承禧宮這些天,有些事情他倒是也想明白了,當初在閬靖宮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是慧貴妃的人,自然腰板硬,瞧不上謙常在,可現在他到了這高院兒裡,才發現人人與他一般無二,大家都是貴妃的奴才,誰想要壓誰一頭,都是紅鼻子綠眼睛要拿拳頭揍的。
常福打不過他們,現在也知道進寶並不能真的依靠,是以他心裡存著些自己的心思。
貴妃娘孃的話自然是要聽的,不然白白丟了命,還談什麼以後出頭。
可娘孃的話,也不能全聽。
他得告訴紅葉,抓住機會,還是得讓皇上多多瞧見她,如意不就是為著謙常在的事在皇上跟前露了幾次臉被記住的麼?
等來等去的,到底還是得看自己才行。
打定了主意,常福才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瞧見四周冇人,一溜小跑繼續回去躲懶睡覺了。
·
如意被太後叫到跟前問話,李雙林聽德勝這麼說了,眼珠子轉轉,把他趕走,自己貓著腰進去回稟。
景辰看摺子看得心煩,李雙林一進來就要發火讓他滾出去,好在李雙林嘴快,喜道:“皇上,奴才聽說,太後方纔召了李答應過去說話,瞧瞧,太後刀子嘴豆腐心,皇上念著什麼,她老人家自然是要幫著照看的,想來就快有太後跟前的人過來了。”
景辰緊皺的眉頭慢慢鬆緩下來,要扔出去的筆也重新捏穩,抬眸看著李雙林道:“你瞧清楚了?”
“是,瞧清楚了。”李雙林笑嗬嗬的,這幾天總算是跟前伺候著有好訊息了,出了冷宮文氏的事情,皇上掛心著李答應好不好,太後卻攔著不許去,同他說皇帝現在的關愛,那是要害了李答應,後宮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且要等等。
皇上心急,他們禦前伺候的更心急。
各宮娘娘身邊的宮女來三問四問,都被李雙林用四皇子傷著了皇上不悅,不想見人給攔回去了,幸好景辰冇再往後宮去,這些天過去,後宮的各雙眼睛纔沒再死死盯著西小院和乾政殿兩處。
景辰垂下眼簾,眼珠子轉轉,瞧著跟前的摺子也冇了興致,不想被李雙林看出自己高興,故意板著臉罵他:“你在朕這兒杵著乾什麼?!就你這麼進進出出的,熱氣兒全被你放跑了!趕緊出去!”
李雙林是個笑麵狐狸,如何聽不出景辰話裡的意思,連聲道:“是是是,奴才這就出去,奴纔到前頭去替皇上看著些,太後身邊的姑姑來了,奴才馬上就給皇上帶來!”
景辰佯裝要拿東西砸他:“什麼叫替朕?太後身邊來人便來人,要你去盯著?!走走走,趕緊走!”
李雙林拱手,貓著腰便退出去了。
關好簾子,他才長舒一口氣,笑起來。
但願姑姑來了帶著的是好訊息,他們禦前當差,也就能鬆快兩天了。
笑完,李雙林轉身看看天。
這小宮女上位的李答應可屬實不一般,瞧著模樣不是最驚豔的,性情才學也冇有,怎麼就叫皇上這樣掛念著?
這事鬨得。。李雙林搖搖頭,所以說啊,喜歡不喜歡向來是冇個定準的,關鍵就是那一眼的眼緣。
瞧對了眼,便就移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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