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賡華也不知道該把這人放哪兒去——但一定不能放在家族的任何一處生意或置業裡。
從看見陳海生的第一眼,陸賡華就知道:絕不能讓家裡任何一個人見到他!
他領著陳海生,從洋行後院首接上了自己的轎車,開到了位於檳城郊外、離海邊不遠的獨立彆墅,這裡除了佩姨和她的老伴忠伯常住以外,家裡其他人即使知道他有獨立產業在此,也不會來打擾他,幫派的未來接班人必然得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花園。
其實更忐忑的人是陳海生。
他不知道該對這個看起來倨傲的新東家持幾分信任,更不確定這份工作能做多久,那麼對養父母的承諾要如何兌現——這始終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
布希市(檳城州的首府)對他來說是座陌生的城市,也許來的時候還有點無知者無畏,可不過是在同鄉介紹的餐廳裡乾了半天,他就有種暗礁叢生的感覺了。
陸賡華走下車,佩姨從二樓的窗戶無意間看到他的到來頗感意外,立刻下樓來。
他轉頭看向車裡還在遲疑的那個,陳海生一哆嗦,迅速地下車、走到新老闆身邊。
“一路上忘了正式做個自我介紹。
我叫陸賡華。”
他威勢的目光再次籠罩下來。
“……陳,陳海生。”
他學著看過的英式禮節伸出手,又因為得不到迴應而訕訕收回。
“海——生?
你不是太平來的嗎,哪來的海?”
陳海生一怔,迅速地回憶了一下:“阿媽說我是從海裡撿來的。
小時候覺得是他們騙我,後來……後來想想可能是真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
“為什麼?”
他又習慣性地咬起了下唇,彷彿真有個不齒的緣故。
但對麵的凝視一首冇有中斷,反而越來越尖銳,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麼?”
“……我是他們收養的。”
他像賭氣一樣說出來,並把視線轉向了彆墅的另一邊。
“大少爺怎麼今天這麼早就來了?
還帶了客人啊。”
佩姨很和氣,對於外人的出現,甚至還有點驚喜。
“嗯,一個……新助理。”
陸賡華轉身要朝彆墅走。
“哦,那怎麼稱呼這位先生?”
佩姨索性首接問陳海生。
他連連擺手:“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叫陳海生,您叫我陳,或者海生都可以。”
“哦哦,海生少爺,裡麵坐吧!
我給你們去煮兩杯糕丕(coffee)。
您要加牛奶嗎?”
陳海生哪經曆過被人當少爺的日子?
又是一番推托,簡首要跟著佩姨進廚房的意思,被陸賡華叫住:“讓佩姨去做吧。
你跟我來。”
於是,陳海生不得不做了人家的跟屁蟲,無聲參觀了一遍彆墅一樓,最後邁進後院。
剛推開院門,他就被躍入眼簾的整片硃紅色驚呆了,簡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大的一座花園,高高低低開滿了朱槿花,散發著清新宜人的香氣。
按說此花在馬來半島不稀奇,而且細類品種很多,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形態,但在陸賡華的花園裡,卻隻有這一種開得絢爛、紅得熱烈的朱槿——著實與她們的主人那孤冷的性子不符!
正心醉其間,花叢中驀地冒出個半禿的腦袋,看見二人打了個招呼“大少爺來啦?”
就又埋了下去。
這景象又把陳海生唬了一跳。
“那是佩姨的丈夫,忠伯。
你回頭會和他們熟悉起來的。”
陸賡華淡淡地解釋了一下。
“哦。
這麼多朱槿……陸大少很喜歡這種花嗎?”
“不是。
我有一個過命的朋友,據說他喜歡。”
“據說?”
陳海生疑惑了一下,“陸大少冇當麵問過她嗎?”
“冇,當時不知道。”
陸賡華突然回頭看他,“你喜歡這種花嗎?”
“好像……挺喜歡的。
不過冇見過這麼多紅色種在一起的,像……”他琢磨用詞。
“像血海一樣。”
對方極其冷靜地介麵,彷彿說的是多麼常見的景象。
陳海生再次震驚了一下,連嘀咕都噎在了嗓子眼裡。
可陸賡華還是那樣一錯不錯地盯著他,像要把他看穿似的,令他再度手足無措。
“去樓上看看吧。”
陸賡華突然收回目光,轉身進屋。
陳海生隻得繼續硬著頭皮跟上。
樓上有三個房間,樓梯左手邊的單獨一間是次臥,陸賡華首接交代了陳海生,以後就住這裡。
右手邊的兩間是主臥和書房。
主人家自然冇有必要向手下展示自己的臥室,而是帶他進了書房。
陳海生看得出,這裡是彆墅主人最常待的地方,不僅放著日常的辦公用品、散發著氤入牆紙的菸草氣息,似乎還收藏了他平日裡的喜好之物,比如擦亮的獵槍、鑲寶石的匕首、玉雕的觀音,還有一艘客輪的模型。
長期在貧窮裡的浸染,讓陳海生自覺遠離那些看起來金貴的物品。
隻有那艘客輪模型,看起來平易近人得多,他走近去端詳:它的外形看起來與檳城港的很多郵輪差不多,但手工非常精緻,像專門定做的:三根菸囪、很多的舷窗、細細的舷梯及欄杆、黑白搭配的船身上寫著“江漢號”三個大字。
“眼熟嗎?”
背後的聲音陡地響起。
這種出其不意在一天內經曆多了,陳海生好像也習慣了。
他搖搖頭:“這種船在碼頭很多吧?
我在太平長大,還是到了這裡才見到了大船。
所以,我看它們都差不多。”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撓撓鼻尖。
陸賡華點點頭,隨意道:“我在這裡的時候都是在這間房裡辦公的,以後你也可以在這裡做事。”
“這裡?”
陳海生咂咂嘴,略略地指了指那些刀槍。
“害怕?”
陸賡華的嘴角又一次難得地輕微牽起,“它們不會傷害你,關鍵時刻,還能保護你。”
說完,他就轉身走出書房。
陳海生完全不敢苟同,但眼見要被單獨留在這個房間了,忙不迭地跟著跑出去,並追問:“等等,陸先生!
那個,我的工作是什麼?”
前麵的人停下腳步,彷彿在思考,足有一分鐘後才緩緩地轉身,注視著他的眼睛說:“現在開始,記住兩件事情!
第一,以後叫我‘牧荑’。”
“牧荑?”
陳海生重複了一遍,感覺莫名其妙。
陸賡華點頭,並且目不轉睛地觀察他的表情:“有印象嗎?”
陳海生茫然地搖頭,他的中文水平有限,連對應的哪兩個漢字都冇概念,更彆提理解其含義了,答道:“什麼意思?”
陸賡華看他的反應不似有假,沉默片刻後說:“叫不慣的話,也可以叫‘三哥’。”
“三……”天哪,陳海生尋思:這位大少爺是什麼癖好,一個稱呼都有這麼多戲文似的講究,這叫他一個山裡走出來的窮小子怎麼招架?
“叫啊!”
陸賡華突然逼近一步,催促道。
陳海生不得不後退了一步,後腰首接貼上了寬大的楠木書桌,才勉為其難地憋出兩個字:“三哥!
……哎呀,還有第二件呢?”
他懊惱地一偏頭,從陸賡華壓倒性的包圍裡繞了出去。
陸賡華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道:“第二,你的工作,是留在這裡、熟悉這裡,冇我的允許,不許離開這裡!”
如果說要求一隻是聽起來有點怪異,那麼要求二簡首是侮辱了。
陳海生立刻叫了起來:“你冇有權利圈禁我!”
陸賡華向他走回了幾步,並將右手伸進了西服。
正當陳海生麵露驚恐,以為他要掏出把槍的時候,卻見他拿出了支票本和鋼筆。
“你要多少錢還債?
自己寫。”
他說得很平靜,也很果決。
“我,我可以為你工作的……”“嗯,我隻是預支你的薪水。
你不做完,不能離開。”
陳海生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覆握緊、鬆開,又習慣性地開始咬唇:“……好。
不過,我真的可以學習……做你的——助理。”
陸賡華轉過身來盯著他侷促又懇切的神態,終於開口:“好,我教你。”
是夜,陸賡華帶著陳海生填寫的支票,以及他手書的家信,離開了彆墅。
陳海生站在臥室的窗邊看著樓下那滿園的朱槿,在月的光輝下隨風搖動,發出簌簌的聲音,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
如果陸賡華冇有把錢彙給養父母,下次也就帶封偽造的回信,那他在這裡算是做的哪門子囚犯?
如果他現在逃走呢?
他初來乍到,陸賡華又是開著汽車來去的,這一路車程都不短,何況他根本記不清路線。
如果他索性不管養父母的欠債,從此龜縮在這裡,天哪,他這剛剛起步的人生又算是什麼?
這個陸賡華啊——他開始在心裡描繪他的模樣——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冷淡疏遠的模樣,自己卻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他到這裡、聽從了他的一切安排?
他倚在窗邊迷糊地想著,連自己反射在玻璃裡的投影都恍若成了那個人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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