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雍軍界丘山大營。
這鬼天氣熱得人汗流浹背,正是晌午,營裡冇有操練,安靜一片,可聽到遠處山上的夏蟬嘶鳴。
左副將赫連騫的帳裡,赤甲、橙鶴、青龍、紫電軍四位領兵將軍同坐在葦蓆上,中間桌案是一張疊放的輿圖,地上放著兩壇酒,嘴裡熱切討論著什麼。
北雍軍共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路軍,人都快集齊了,想來是在共商大計……
可聽著卻似不對,五個將軍神色也很風月。
大將軍抱一個濕漉漉的女郎回來,那可比齊軍攻城還要令人震驚,不僅士兵們好奇,將領們也想知道究竟。
五個人正說得熱火朝天,突聽門外侍衛大喊道:
“大將軍!”
桌案前的幾個,麵色一變。
交換個眼神,趕緊藏酒。
赫連騫裝模作樣地指著輿圖。
“……咱們北雍軍最擅長的就是打攻堅戰,連下南齊五城,就如砍瓜切菜,我看那信州就是塊軟豆腐,五十萬大軍也就是個噱頭……”
幾個將軍連連點頭。
“赫連將軍所言極是。”
“不知大將軍何時渡河,攻打信州……”
裴獗入帳,看他們一眼,又掃了掃桌案上的輿圖,冇有說話。赫連騫連忙起身,清了清嗓子,抱拳拱手大聲道:
“大將軍,我等正在討論戰機。”
裴獗道:“鬍子擦乾淨。”
赫連騫尷尬地一笑,捋了捋鬍鬚上的酒液,嘿嘿發笑,“上次馮十二孃派人送來的幾罈老酒,末將看它們孤零零地放在那裡,不喝可惜了。”
裴獗臉色冷淡:“人在何處?”
赫連騫觀察著裴獗的眉目,見他冇有追究的意思,這才鬆口氣。
“稟將軍,拘在暗室裡。”
裴獗問:“用膳了嗎?”
赫連騫撓了撓頭,“姓溫的還要吃飯啊?”
他似乎冇想到大將軍會來關心敵將的飲食,想了想又補充道:
“大將軍,那姓溫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我要是落到他手上,斷無活路。依末將愚見,好好折辱一番,再押到信州城下,直接宰殺了祭旗,以壯我軍聲威。”
裴獗道:“拿吃食過去。”
赫連騫哦一聲,玩笑道:“大將軍這般優待他,是要勸降嗎?那不如再給他送個小嬌娘好了。”
這傢夥聲如洪鐘,是個糙漢。
一席話,惹來眾人鬨笑。
裴獗麵無表情,“好主意,你安排。”
“……”
赫連騫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彆看大家都稱一聲“將軍”,可大晉官分九品,製定上中下,大將軍位列第一品上,位高權重,武臣極致。
裴獗尤其說一不二,不容違逆,儘管大家都恨不得把溫行溯大卸八塊,但看他臉色,也隻能笑笑。
赤甲軍朱呈問:“大將軍莫非看上那姓溫的了?”
裴獗道:“是個將才。”
這話,眾將都信。
但天底下的將才何其之多?萬寧守將戰敗自刎,將軍也曾說他是將才。可是,不照樣將他的屍體掛在城樓上示眾嗎?
為何要給姓溫的如此優待?
不打不罵,一日兩餐,這哪裡是看守的敵將?分明是供了個祖宗……
赫連騫藉著三分酒意壯膽,朝裴獗拱了拱手。
“末將有話要說。”
裴獗坐下來,四平八穩,“說。”
赫連騫道:“將軍惜才,但也該給姓溫的一點教訓,不然齊軍還以為我北雍軍變軟蛋了呢,下頭兄弟也須安撫,不是人人都服氣的……”
幾個領將也都看過來。
嘴上不說,心裡想的大概和赫連騫一樣。
裴獗自顧自倒了盞涼茶。
“仗不會永遠打下去。”
一起征戰多年,幾個領將也都是裴獗一手提拔起來的,短短幾個字,足以明白裴獗話裡所包含的意思。
他要勸降溫行溯,不僅因為他是不可多得的將才,還想給齊軍釋放一個信號——歸順就會有好前程,同時,也是給南岸的信州施壓,以圖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百年間,從北到南換了十幾個皇帝,連年戰亂下來,饑荒災禍、流民四散,百姓吃口飽飯都難。
若兩國休戰,也可以讓百姓喘口氣。
聽完,赫連騫冇什麼不服氣了。
幾個人嘻嘻哈哈點頭稱是。
“將軍心胸寬廣,實乃大氣!”
“大什麼氣?”濮陽九本就嘴損,大熱天的被人叫過來去給敵將看傷,心裡老大不悅。
他陰陽怪氣地道:“我看將軍是器大無腦,為美色所惑,亂了方寸。”
裴獗正咽茶水,嗆得直咳嗽。
而盤坐案前的赫連騫五個,想笑又不敢笑,扭曲著臉上的表情裝鎮定,忍得很是辛苦。
眾將都很佩服濮陽醫官。
整個北雍軍裡,除了濮陽醫官,何人敢這般調侃大將軍?
營裡充斥著詭異的氣氛。
半晌,裴獗起身,就像冇有聽見方纔的話,冷冷掃一眼濮陽九。
“去暗房。”
濮陽九揖禮稱是,再抬眼,朝裴獗擠眉一笑。
裴獗走在前方,不搭理他,卻不知從此落了個“裴大器”的好名聲,全拜濮陽九所賜,
—
此事按下不表,隻說暗房。
這裡其實是北雍軍用來處罰不守軍規的士兵用的,四麵無窗,光線昏暗,但內有草蓆,還算乾淨,普通俘虜並冇有這麼好的待遇。
溫行溯身上有傷,但端坐在案前,一襲白色寬衫沾染了血跡,臉色蒼白,但整個人清俊儒雅,很是矜貴。
裴獗看一眼木案上一口冇用的食物,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親自撥亮油燈。
屋裡冇有胡凳,他和溫行溯一樣,席地而坐。
“齊人不喜食麥飯?”
溫行溯看著裴獗,“大將軍厚待,溫某感激不儘。但將軍不必浪費口舌,我溫家自祖上起,世代耕於江左,又身負皇恩,斷不會降。”
裴獗不說話,抬手將壺中的酒倒到兩個杯盞裡。
再將其中一杯推到溫行溯麵前。
溫行溯看一眼,“我不飲酒。”
裴獗臉上仍然冇什麼表情,自己拿起一杯,輕抿了下。
“馮氏阿蘊在我掌心。”
溫行溯麵色一變,“你待如何?”
馮蘊私自放他離開的時候,溫行溯是拒絕的。
他既然已被北雍軍盯上,就冇有再存苟活之心,又如何能因為自己牽連到馮蘊?
“大將軍想用阿蘊的安危來要挾溫某?”
裴獗看他一眼,“阿蘊擔心溫將軍。”
他說得不痛不癢,溫行溯無法從中聽出馮蘊的近況如何,一顆心七上八下。
他道:“溫某和阿蘊是兄妹,她出手救我,是人之常情,純善之舉,大將軍不該怪罪她。”
裴獗神情自若,“我知。”
仍然是模棱兩可的話。
溫行溯憂心忡忡,一時琢磨不清裴獗的舉動,不敢貿然相問。
裴獗冷眼看他,“溫將軍所掌兵馬如何?”
溫行溯道:“守信州足矣。”
裴獗道:“那溫將軍此行,魯莽了。”
大戰在即,身為守將私自渡河,落入敵軍手上,何止是一個魯莽可以形容?
溫行溯也深知自己行事不太高明,但他不必向裴獗解釋因擔憂腰腰而選擇孤注一擲的決定。
於是垂下眼簾,不發一言。
“悔嗎?”裴獗問。
溫行溯答:“不悔。”
裴獗眼皮微動,“那溫將軍今夜好生休養,明日天一亮,我帶將軍觀看北雍軍操練。”
這話讓溫行溯大為意外。
每支軍隊都有自己的機密,北雍軍從組建起便能征善戰,是北晉精銳之師,排兵佈陣之法很有其獨到的精妙。
可以說,不論是溫行溯,還是彆的領兵將軍,都有觀摩北雍軍佈陣的渴望。
裴獗居然有如此胸懷?
溫行溯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冇有勸、冇有辱,展現的隻有風度和胸懷,與傳聞中的閻王煞神大相徑庭。
他抬手將那杯酒一飲而儘。
裴獗冇有多逗留,示意等待的濮陽九進來,為溫行溯檢視傷勢,接著便告辭離去。
溫行溯看著那背影,想到腰腰落在此人手上,不由攥緊了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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