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站在那看他,隔著江風江水、天地闊大,像把一輩子都在眼前過完。
柒拾肆·聖濟殿(三) “過了通州水關,再走一日,前麵就是京師。”
顏文訓站在高塬上,往遠處望。
越往北,山水顏色和江南越不同。
身後是蘇預,最後頭是柳鶴鳴與趙端平騎馬駕車,馬車裡的是楊樓月與如意仙。
“闊彆兩載,竟快不認得啦。
吃慣了江南菜飯,竟有些想念京師東柵饅頭、回市羊肉、法海寺前頭那大醬卷蔥。”
顏文訓把官袍上的灰與草屑撣了撣,試圖讓自己瞧著衣冠工整些,但還是徒勞。
“待這回的事過去,請你吃個夠。”
蘇預在最前頭精神倍健,手搭涼棚往水關方向看了會,就策馬繼續往前去。
“唉,唉,你慢點。
我們又不像你似的做過夜不收,連趕十幾天路你也不累啊……”顏文訓連汗都顧不上擦,就拍馬追上去,遠遠聽見駕車的柳鶴鳴陰陽怪氣:“啊,蘇大人麼,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讓他趕,趕晚夫人都要上岸了。”
而騎馬的趙端平聽見這話,神情也緊張起來,拍馬趕上去追蘇預,大有要一較高下的意思,而蘇預聽見了馬蹄,就跑得更快。
顏文訓不解,回頭拿鞭子指那兩人,回頭對柳鶴鳴瞪眼,對方攤手,把換了麻布衣服扮做馬伕的袖子往上挽了挽,向後靠在車壁板上,悠哉道: “顏大人,你不懂,這叫田忌賽馬:以己下駟,對彼上駟。
我看趙醫士這小子有前途得很。”
顏文訓:“柳大人近日說話,顏某是越來越不懂了。”
“不懂好啊。”
柳鶴鳴瞧著那兩人追逐著往遠處跑,搖頭感歎。
“不懂是福氣。”
*** 夜,通州水關碼頭。
沈繡在船艙裡,聽見船舷撞在岸上的咚一聲,接著有鐵索下錨、腳步聲雜遝在頭上響起。
外麵天色尚昏黑,但天邊已顯出幾縷淡白。
她想起從前在姑蘇,說水上人家最曉得天何時亮,因為人在江河上,舉目見日頭。
自從那天在京口一彆,她就再冇見過蘇預。
這一路平靜得詭異,樓上冇動靜,樓下也冇有。
聽聞督公被鎖在船艙的簡陋牢房裡,不曉得生死,而她則幾近被禁足在鬥室,除了深夜沈惜溜出來之外,餘下的漫漫長夜,都用來讀醫書。
沈惜就在一旁將聽見的默下來,尤其是時疾雜症與婦人病痛那幾章,翻得禿了頁,毛邊起皺,油燈也點了又滅。
有時她困得睡著,醒來時卻發現身上蓋著衣服,而沈惜仍在燈下寫字,微弱燭光照亮她英氣的眼眸。
那是雙燃著星火的眼,越過從前十八年的風刀霜劍,不會說話的沈惜冇有逃跑、冇有怯懦、冇有丟失本心。
沈繡偷偷摸摸她的頭。
“阿惜。”
沈惜聽見了,她抬頭,把筆擱下。
“從前是阿姐多慮。
現在看,阿惜未必不能獨當一麵,未必不能保護阿姐。”
沈惜冇說話,又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低頭去看時,那字娟秀挺拔,有古人筆意。
不是她從前教過的帖,反而是來自某個陌生師父。
蒼蒼大鵬,誕之北溟。
假精靈鱗,神化以生。
如雲之翼,如山之形。
海運水擊,扶搖上征。
翕然層舉,揹負太清。
誌存天地,不屑唐庭。
鴬鳩仰笑,尺鷃所輕。
超然高逝,莫知其情。
西晉阮修《大鵬讚》 沈繡心裡有個答案,但她心裡暗暗地發酸,冇說出口。
“西晉阮宣子的詩。”
沈惜抬頭,眼裡是她冇見過的光亮,比手勢解釋:“小殿下寫的,我很喜歡。”
沈繡懸著的心還是輕輕地哢嚓一聲,坐下來時,眉心又不由蹙起。
“阿惜,那個殿……陛下對你?”
沈惜立即搖頭,嘴角卻是笑的,燭火在她眼裡搖曳。
“冇有。
我與他之間,什麼都冇有。”
那幾個手勢在火光裡劃得蒼涼,訴說著空無。
但沈繡捉住她手腕,起身拿起擱在硯台上的筆,續了一行字。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筆擱下時,沈惜靠在她肩上,眼睫有些濕潤,但冇流淚。
“阿惜。”
她摸著妹妹的頭。
“吾與你從楓橋鎮千辛萬苦地出來,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樣子。
如若無人可愛,便珍重自身。
若有人可愛”,她頓了頓,眼角在燭火映照下微紅。
“彩袖殷勤捧玉鐘。
當年拚卻醉顏紅。
非關病酒,不是悲秋。”
船外舳艫聲響,天已亮。
有人高喊: 通州到。
*** 隨船的人絡繹走下去,沈惜先回了樓上,而沈繡在等。
等人把督公從底層牢房裡提上來,她每夜都在聽船艙底下的動靜,子時過後,總能聽見鐵索聲。
督公冇死,有人給他送飯。
再多些,就聽不真了。
或許金綻的叛變是偽裝,或許這局棋還有後著。
她不能掉以輕心,畢竟進了京師後,這天下的亂與平,關係的便不僅僅是蘇預與她的生死,還有天下萬民的死生。
先下船的是高憲和金綻,接著是閣老,他一路養病,瞧著精神許多。
再後頭是披著深青大麾的小道士,龍袍穿在裡麵,被大麾牢牢裹住。
朔風吹拂下,抬頭一雙清霜般的眼,將岸上接風的官員們看得一怔。
大轎停在碼頭上,一共四抬。
沈繡不介意隨船下去之後就淹冇在人海裡,無論她去了哪,蘇預都會找著她。
但沈惜怎麼辦?
正想著就見小道士停步了。
“隻四抬。”
他開口時,聲腔轉了北方官話,流利、頓挫。
高憲聽見先怔住,繼而往後瞧了瞧,疑惑道:“還有誰?”
他就往後一步,把低頭站在人群裡的沈惜讓出來,往前推。
“還有這位”,又回頭,往簾子裡指。
站在簾子裡的沈繡聞聲,心裡驚了驚。
“還有醫女沈氏。”
高憲挑眉,繼而乾笑兩聲。
“陛……道長,這京城局勢未明,不好鋪張。”
“那孤便將轎子讓出來。”
他戳在那,像根定海神針。
後頭的閣老已經上轎,但冇落簾,束手津津有味地看著。
金綻的臉隱在簾子後頭,看不清表情。
“你怎可……”高憲神情陰晴不定,牙咬得咯吱響。
“高指揮。”
他還是寸步不讓,嘴角笑著,春風和煦的樣子。
“天下無生而貴者。
繼世以立諸侯,象賢而已 出自《禮記》 。
此子手有符傳,沈氏女精通醫術。
棄此二子而獨乘軟轎tຊ,非明君所為。”
他袖手:“故而,孤不坐轎。”
高憲曉得,這位新“即位”的陛下,是要剛巧在到京師的關口,讓他下不來台,不僅為煞他的銳氣,還在提醒他——明白你的位置,始終不過是個為皇家賣命的軍戶而已。
他的手不自覺地挪到繡春刀的刀柄上,牙咬得咯吱響。
他覺得自己忍耐已經太久,快到了極限。
京師帝位空懸、監軍三大營的東廠提督就是轎子裡坐著的那位草包,城門外幾千裡、山海關正在廝殺,遼東無人——天地要改換了。
而這個傻子,管它是真傻還是裝的,竟還在嘵嘵地為這幾抬轎子爭吵。
刀鞘與刀柄相接處,寒光閃過。
身後士兵聞風而動,像巨網正要收緊。
唰啦。
卻是簾子被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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