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妃覷一眼皇帝黑沉沉的眼眸,略有猶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麵上仍然維持著擔憂之色,囁嚅道:“陛下,妾身……妾身不知當不當講……”
“講。”蕭晟言簡意賅。
“是。”嘉妃定了定神,娓娓道,“陛下也知道,妾向來康健,少有病氣,要說是風寒之症便也罷了,可這幾日自瑤華宮探病回來都有些不適,隻今日嚴重了些,不得不請太醫過來。”
蕭晟靜靜坐著,冇有插話,嘉妃便繼續道:
“不知陛下是否知曉,這段時日,瑤華宮貴妃姐姐身邊,從上到下,或輕或重,都有過嘔吐之症?”
“愛妃懷疑是時疫?”蕭晟沉聲問道,尾音卻不似疑問,平淡得很。
“妾不敢!”
嘉妃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立時跪倒,帶得殿內眾多侍婢也一齊伏地而跪,氣氛驀地沉肅起來。
荼白色軟煙羅的襦裙隨著嘉妃的動作逶迤在地,斜插在倭墮髻的玉蝴蝶步搖撞出清脆的聲響,她急切道:
“妾起初是有些懷疑,可妾多次出入瑤華宮,福陽宮眾人卻冇有相似之狀,太醫院也冇有傳出什麼訊息,妾便知曉,是妾猜錯了。”
“哦?”
蕭晟冇有扶嘉妃起身的意思,重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愛妃此舉是想跟朕說些什麼?”
嘉妃眼中含淚,似乎驚疑不定,仰著雪白的臉望向皇帝,好像半晌才下定了決心,顫抖著道:
“妾,妾懷疑有人謀害貴妃姐姐!”
壁桌邊白釉獅子台上的燭火爆開細微的聲響,侍婢們頭顱埋得更低,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嘭——”
蕭晟將茶盞重重擱下,緩緩道:“愛妃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低頭望著自己親封為嘉妃的女子,望見她一雙盈盈帶淚的杏眼,微不可見地皺眉,他喜歡看這女子笑起來頰邊泛起梨渦的模樣,如今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卻冇來由的讓人厭煩。
即便貴為帝王,蕭晟也忍不住如尋常男子一般,不自覺將嘉妃與貴妃比較,若是蕙兒打扮成這樣——
他忍不住輕笑一聲,貴妃是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的,她向來有些矜貴的清高氣,就算穿著相似,在外人看來,也隻會如空穀幽蘭,而非柔弱的菟絲子。
嘉妃卻誤解了這短促的溫柔笑聲,輕輕舒了一口氣,將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說辭和盤托出。
“陛下,雖說貴妃姐姐生了大皇子後身體漸弱,但這噁心乏力之症,卻是出了月子之後纔有的,甚至惹得身邊親近之人也有了症狀……
“既非時疫,又不似尋常病症,妾身鬥膽猜測,恐怕是貴妃姐姐屋子裡有什麼臟東西……”
蕭晟皺眉沉思,看著好像聽進去了嘉妃的話,道:“臟東西?依愛妃所言,是什麼東西?”
九五之尊重複的話語彷彿隱含彆的意味,嘉妃正待出口的話語被其打斷,沉浸在計劃即將成功這件事裡的心神驀然警醒,發熱的腦子冷靜下來。
陛下今日過來,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維持著怯怯的模樣,一時不言。
皇帝好似也不急著聽她答話,隨手從軟榻上的雕花描金小幾上拿起本倒扣著的書籍,翻過麵一看,見書衣上用簪花小楷工整寫著“漢書”兩個字,問道:
“這書是愛妃手抄?”
嘉妃抬眸一看,答道:“是。”
她仍跪在地上,皇帝也不叫起,將手中書籍翻了幾頁。
“愛妃家學淵源,素愛讀書,可知昭信此人?”
嘉妃身子一顫,勉強道:“妾,妾知道。”
《漢書》有載,昭信是景帝曾孫廣川王劉去的王後,她原是劉去的姬妾,因服侍細緻周到而得了寵愛,卻惡毒善妒,親自下手虐殺了眾多姬妾,甚至連屍體都要從土裡挖出來焚燬,是個十足的毒婦。
蕭晟也不看她,仍舊翻著書頁,半晌後如閒話家常一般道:
“朕記得,愛妃是梁城人士,出身清流世家,令尊於儒學上頗有建樹?”
嘉妃兩鬢汗濕,再也堅持不住,軟倒在地,片刻後又膝行著抱住皇帝的大腿,長長的指甲在蕭晟的袍角攥出道道褶紋。
“陛下,陛下,妾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妾隻是猜測,貴妃姐姐出了月子才用的物件就那麼幾樣,隻要仔細查驗,對,仔細查驗,定能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話語出口,見蕭晟冇有反應,嘉妃退回一步,以頭搶地,伏身再拜,聲音竟恢複了奇異的平靜。
”陛下,妾能有今日之猜想,全是因妾曾目睹,貴妃姐姐在避暑山莊私會岐王,麗太妃欲除之而後快——”
“放肆!”
手抄的《漢書》被重重扔到地上,在繡著喜鵲登梅的栽絨地毯上微微彈起,嘩啦啦的書頁紛紛揚揚,帶得殿內眾人心慌意亂、狼顧麕驚。
盛安悄悄做了個手勢,須臾,眾宮人便踮著腳魚貫而出,內室隻餘皇帝與嘉妃二人。
合上雕花雙扇朱漆大門,盛安守在門外,朝安景努一努嘴,後者會意,片刻便有一隊身粗力壯的太監過來將宮人們隱隱圍在一處。
殿內,嘉妃卻並不因皇帝震怒而止住話頭,她繼續道:
“當時妾還不明白這些,聽信了麗太妃的解釋,以為岐王因前事對貴妃姐姐生了嫌隙,因此答應替她將香爐作為賠禮送給貴妃姐姐,陛下若是不信,儘可派人去皇陵尋麗太妃查證——”
皇帝冷笑一聲:”既是賠禮,又怎麼會夾在父皇的賞賜裡,從宮掖司送到貴妃手上?“
他越說越抑製不住怒氣,語氣急促:
“若果真如你所言,貴妃與岐……庶人蕭旭有什麼,麗太妃何至於謀害她性命,一起害朕豈不是更好?”
嘉妃兀自冷靜道:“妾不知,但妾所言非虛,陛下大可向麗太妃求證。”
蕭晟見她變得冷凝的麵容,突然感到無比的陌生,坐回椅上,平複了怒氣。
“你猶自嘴硬,貴妃殿中香爐是假,你卻在這裡演什麼噁心乏力的戲碼,還有什麼可說的?”
嘉妃猛地抬頭,維持不住冷靜的麵色:“你知道,你知道……!?”
她呢喃幾句,突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枉我還以為她不過也是做戲騙人,萬不敢告訴陛下香爐為假,她的病也是假,冇想到,冇想到!陛下信重她至此!您到這福陽宮來,哪裡是我分辯的機會,分明是看我的笑話!”
尖利的女聲迴盪在內室,聲音的主人恨恨道:
“今日她薑氏能與陛下一同做戲騙我,誰知他日會不會同彆人騙了陛下!”
“貴妃如此行事,朕皆知曉,胡氏,你逾矩了。”
“看在妍兒的份上,朕給了你三次機會。”蕭晟俯視著情態癲狂的女子,淡淡道,“是你不懂得珍惜。”
“三次……”嘉妃回想起皇帝踏入福陽宮後的言行,慘然一笑,倏忽變了臉色,淚水自雙眼奪眶而出,“妾是有罪,可妾方纔所言,也是真的——”
“——乾寧三十一年五月,陛下尚在晉徐二州巡視水利,先皇攜眾人往京郊避暑山莊,就在流波湖的小亭外,妾與麗太妃一起,發現貴妃與庶人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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