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衣和謝穗安站在抄手遊廊下,眼睜睜地看著岐兵明目張膽地在望雪塢中穿行,謝卻山接管謝家已成定局。

謝卻山從玄英堂裡出來,南衣攔不住謝穗安,她直接衝了上去。南衣哪敢直麵謝卻山,猶豫了一下,還是駐足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謝穗安攔在謝卻山麵前,猩紅著眼瞪著他。在她心裡某個角落還有一絲祈盼,祈盼謝卻山說點什麼解釋的話,解釋一下他的大逆不道,但他就這麼靜靜地與她對視,理直氣壯,事不關己。

謝穗安終於是忍無可忍,“啪”地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謝卻山臉上。

岐兵們一驚,想要去攔謝穗安,謝卻山一抬手,阻止了眾人的行動。

“謝朝恩,”謝穗安極力抑製著胸膛的顫抖,可一開口,眼淚還是簌簌流了下來,她冇有辦法,她隻有那丁點抑製不住的怒氣,這也在昭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你對謝家有多少恨,都衝我來行不行?”

冇有人看到,謝卻山寬大袖袍下的手緊緊地捏成了拳。他須得更用力,才能裝得若無其事。

他出生那年,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朝恩”,意為感念朝廷恩澤,自他叛國後,這名字也成了一個笑話。

他的本名像是一句咒語,每念一次,就在他心上剜一刀。

謝卻山頓了頓,置若罔聞,徑直要走,謝穗安紅著眼倔強地擋在他麵前。

“你把我殺了吧,我來給你娘償命,你不要再恨了,放過三叔,放過爹爹,不要毀掉謝家好不好?”

謝卻山臉上寒若冰霜,他似乎也在生氣,他甚至都冇有去看哀求的謝穗安:“謝穗安,跟你冇有關係,你隻要好好待著,什麼都不要做。你敢死,我會讓你親孃給你陪葬。”

謝卻山拂袖離開,留謝穗安徒勞地站在原地。

謝穗安怔怔地望著謝卻山的背影,連南衣何時到了她身邊都未曾察覺。

她喃喃道:“那一年,父親就不該做那個決定……讓謝家全家死在嵐州,都好過現在親不像親,仇不像仇……”

——

永康十五年,十三年前的嵐州。

那年謝卻山十五歲,謝穗安才十歲。

岐人舉重兵攻城的訊息被秘密送往長寧公謝鈞手中,朝廷已經打算棄嵐州,保大定關,而嵐州城內仍是一片未知未覺的歌舞昇平。

猶豫再三,謝鈞決定舉家南遷。

但朝廷棄嵐州是絕密的訊息,大軍已經被調往大定關,隻留部分精銳軍士留在嵐州消耗岐人兵力,主力部隊全力保關隘。

謝家若是動作太大,必然瞞不住,會引得城中軍民人心惶惶,亂作一團,岐人也會因此得到嵐州城空的訊息,轉而攻打大定關。

最後謝鈞借出城郊遊之名,隻帶親族坐三輛馬車從山道離開,將所有仆從都留在家中,維持謝家表麵上一切如常。

此舉無異於將嵐州城的百姓、謝家所有仆從都扔在了岐人的刀槍之下,但謝鈞確實冇有更好的選擇。

天下海晏河清之時,人能對街邊乞丐都施以同情,但亂世中非得取捨生命之時,遠近親疏,立見高低。

那日離家時,謝府中也是亂糟糟的,大家都以為通知了不太受寵的三姨娘那院,但偏偏誰都冇有通知。等大家發現馬車中少了謝卻山和他母親時,已經離開嵐州百裡地了。

馬車折回去是不可能了,謝鈞隻能派出心腹侍衛回去接謝卻山母子,但嵐州城外,岐人已經兵臨城下。

岐人花了三天就大破城門,發現嵐州不過是一座名存實亡的“空城”了,更加惱怒,大肆屠殺。

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謝穗安已經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以為那對母子死在了戰火中,甚至都準備為他們立衣冠塚,然而就在一年後,謝卻山帶著他孃親來到了瀝都府望雪塢。

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曆經滄桑,衣衫襤褸,這一年裡發生了什麼,他緘口不言,但身上的傷口昭示著這一路的苦難和搓磨。

事情至此,還不算冇有挽回餘地。

謝卻山畢竟年輕氣盛,心中難免怨恨父親,但其中尚有他的孃親反覆勸誡,不能對父母心生怨懟,能活著回家就是菩薩保佑了。又有謝太夫人在其中調和,讓謝鈞親自去對謝卻山道歉,父子二人勉強握手言和。

謝卻山在謝家終歸是待得不自在,這一路的逃亡也讓他有了新的見識和誌向。

他曾在逃亡路上得到過時任昱朝樞密使的沈執忠的幫助,回家不久後,他就投入沈執忠麾下,入軍抗岐。

他參軍三載,屢立戰功,一時少年將才的聲名風頭無兩。但朝廷與岐人議和,沈執忠被召回朝。百年昱朝重文,宣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因此武將並不受重用,於是謝卻山打算跟著恩師沈執忠回東京,考科舉入仕做文官。

而謝家此時不知從哪裡傳出流言,說三姨娘在嵐州淪陷的時候曾經被岐人擄去過,身子已經不乾淨了。三人成虎,越描越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三姨娘吞金自絕以證自證清白。

謝卻山得到訊息回家奔喪,隻看到一輩子溫順的孃親的棺木。自殺者,不能入祖墳,隻能葬於野外孤塚。

這一年,謝卻山才十九歲。怒極的他一劍劈開謝家祠堂的牌匾,從此與謝家斷絕關係。

同年,謝鈞心力交瘁,自知罪孽深重,辭去所有官職,遁入空門,專心禮佛。

那時,謝穗安心裡還是向著謝卻山的,她甚至還偷偷從瀝都府跑去東京汴梁看望自己的哥哥,信誓旦旦地說,他永遠是她的三哥。謝衡再亦多次拖著病體往返東京與瀝都府,與謝卻山把酒言歡。

謝卻山更是結交了兩名摯友,龐遇與宋牧川,他們三人經常在西泠橋上月下醉酒作賦,聲名遍傳東京城,被稱為“西泠三傑”。

謝卻山雖然與家族決裂,但在東京的那三年裡,有他的師長、他的好友,以及他的兄妹,他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為,隻要時間過去,他就會慢慢忘記仇恨。

但隨著岐人捲土重來,剛考完省試的謝卻山來不及等到開榜的那日,臨危受命前往幽都府抗岐。

一月後,驚春之變發生,謝卻山投岐的訊息傳回京城,他的名字被皇帝親自從殿試榜中劃去,誰也不知道,那個文武雙全的天才少年考得如何,如果他平安回京,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

少年波瀾起伏的前半生,就這樣寥寥幾筆徐徐在南衣麵前展開。聞者隻覺驚心動魄。

南衣恍惚抬頭,已是日落西山。

在謝穗安講的故事裡,她聽到了龐遇的名字。那是一個風花雪月、知音相惜的故事,和她所見的摯友反目成仇的慘烈之景截然兩個世界。

南衣心裡有種不知名的酸楚。冇有人知道,他對酒當歌、壯誌淩雲的那三年,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是如何能捨棄掉過去擁有的一切,頭也不回地當了一個亂臣賊子?

“他……會有什麼苦衷嗎?”

南衣不確定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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