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山裡有一棵老槐,在一年夏日,被一道驚雷劈焦了半邊樹身,但這老槐仍是活了下來,在山中一長就是百年。就在這老槐樹下,江明月守著自己的屍骨做地縛靈,也已經好些年了。山中不知歲月,早些時候,江明月還數著四季變幻算著日子,不過連著數了三年後,江明月就不數了。因為有一日,看著一年春又來時,新長的青草冇過了她的屍骨後,江明月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隻鬼是無須計算年月的。
人要數著自己的歲數,要算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一隻鬼不用吃喝,不再生長,算日子是要圖什麼?這世間萬物與你有半點乾係?
不過鬼還是會受風雷雨雪侵擾的,風雨會銷骨,雷會驚魂,而霜雪會讓骨寒。江明月還得感謝當年將她棄屍於此的潰兵們,這些人至少將她的屍體棄於樹下,在深山生長百年的老樹,枝葉足以替她遮擋驕陽,否則江明月這隻依附屍骨而存的鬼,還得受烈日灸烤之苦。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江明月飄在老槐樹下,終日就盼著一件事了,希望有好心人來此,見她暴屍於此,能發善心將她埋入土中,讓她的鬼生能得以安寧。
一日日,一年年的,有獵人和采藥人走到過附近,卻始終無人走近這棵老槐樹。春夏秋冬,四季輪轉,時光久到江明月都已忘記自己生前姓名的時候,終於有兩個人走到了槐樹下。
這是主仆倆,但容貌和穿著都很落魄,主人家的額頭上還被刺了一個囚字,髮鬢霜染,形銷骨立,一雙手伸出來,已經是春日時節,這人手上的凍瘡竟是還未見好,十指紅腫,手心手背裂口遍佈,似被蛛蛛結過網,這人一看就是吃了很多的苦頭。
“主子,咱們還得往西邊去,不能耽擱時間的,”跟在主人身後的奴仆連聲地催促,這人露出的手臂上有鞭痕,血跡新乾,顯然是剛捱過鞭打不久。
“那幾個殺纔沒騙我,就是這棵焦了半邊的老槐,”主人半跪下身,伸手拉拽纏繞在江明月屍骨上的蔓草。
低頭看自己的屍骨了,江明月才發現,自己這具屍骨的手間竟然生了幾朵野花,豔紅豔紅的,不知姓名,卻意外地很是好看。
男人又在屍骨旁找到了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銅釦子,颳去銅鏽,看一看銅釦子上的字後,男人喚仆人過來幫忙。主仆二人忙活了半天,徒手將江明月的屍骨從茂盛的蔓草中清理出來,又徒手在樹下挖了一個深坑。
“主子,您手還生著瘡呢,小的來吧,”比主人年歲小些的仆人,見自家主人手上的血流入到了土中,忍不住跟主人道。
“不礙事,”主人卻似乎不知疼痛一般,隻抬手在身上擦一擦血,回身拿起一根骸骨要往坑中放,可看看手中白骨,又看看坑中的黃土,這主人放下骸骨,脫了自己還算乾淨的外襯。
看著自己的屍骨,被這人用外襯包裹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後,江明月舒了一口氣,她終於可以入土為安了。
“你大伯和大伯母這些年,一直在尋你,”主人將屍骨安放入土坑中後,半跪著跟屍骨道:“我半月前在潯州的渡口見過他們,遲些時日,他們定會尋到這山裡來,回頭我留話給山外官道旁的茶棚老漢,讓他告訴你大伯和大伯母,你被我葬在了這裡。”
“嶼哥兒和峴哥兒為著你,跟侯爺鬨翻了,如今嶼哥兒已去北塞投軍,峴哥兒在京城守著侯府。”
“你家老太太身體還好,趙清蓉一日不死,你家老太太怕是不會閉上眼的。”
“你家老太爺的身體卻是大不如前了,自打你去了後,老太爺就再未見過侯爺了。”
“我離京時,你父親領兵去了東海,這些年他極少在京城,我與你家峴哥兒常見,倒是一回也冇見著他。”
“主子,這屍骨是塗山王府世子妃的嗎?”奴仆蹲在自家主人身邊,一邊搓著手上的泥,一邊小聲道:“她這下場還不如主子你呢,小的原先以為主子被二老爺害成囚徒已經是最慘的了。”
“什麼世子妃,”主人皺眉搖頭道:“塗山王府一門的罪人,她可不是,她是安遠侯府的二小姐,”說著話主人翻動手裡的銅釦,說:“冇錯的,江氏明月,這上麵刻著呢。”
江氏明月。
黃土由男子的手中揮灑下來,將森然白骨漸漸覆蓋。山中呼的一陣風過,林海呼嘯,已經忘記自己生前姓名的亡魂,被風吹得搖晃,隨即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江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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