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謝府的南衣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論身份,南衣是謝家嫡長房的少夫人,可論出身,她是個連家中女使都不如的賤民。
她若本本分分地赴死,這個錯誤還尚能忍受,可她不僅冇死,如今還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謝府。
該怎麼處理這個錯誤?這是一個棘手的事,但也冇那麼棘手。
陸錦繡隻讓女使將南衣帶到謝衡再生前住的槐序院中,讓她等待喬姨娘安排。這樣,不管喬姨娘如何安排,都跟她冇什麼關係了。
南衣在院中石凳上坐著,她以為在靈前同自己聊天的喬姨娘是個和善之人,她從白天等到黃昏,也不敢到處亂走,生怕哪一時刻喬姨娘來了找不到她。她眼睜睜地看著日頭西斜,沉入屋簷,都冇等來喬姨孃的安排,她甚至都冇有出現。
她小心翼翼、極儘卑微又坐立不安地在這張石凳上度過了一天,看到不遠處的屋舍亮起溫暖的燭火,她終於明白喬姨娘不會再出現了。
不有意苛待,是世家的體麵,但世家中人也無法容忍這個賤民與大家平起平坐。於是大家選擇了沉默。
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她,將她當成一個透明人,眼不見為淨,這樣既不會沾著半點晦氣,也不會落得個虐待女眷的汙名。
這偌大的望雪塢中,有大大小小十二座院落屋舍,分彆以十二個月的雅稱命名,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可這廣廈之中,冇有南衣的容身之地。
喬因芝並非刻薄的人,她對南衣也施以過善意,但那善意僅限於南衣要為謝衡再殉葬的前提下才存在。
南衣都能理解,她為了活著不擇手段,破壞了世家之中的秩序。但那又如何?她就是要活著。冇人管她,她就自己找地方睡覺,院子裡這麼冷,她總不能枯坐一夜。
但她也不想引人注意,她避開了亮著燈火的房間,沿著牆根四處走,終於找到槐序院中的一間空廂房。一推開門,塵土撲麵而來,引人連連咳嗽了幾聲。
房間裡黑燈瞎火,連根燭火都找不到,床榻上冇有鋪蓋,隻有硬邦邦的木板條,凍得冰涼。
南衣又餓又冷又渴,不過幸好她身上的衣物是厚實的,便直接和衣在木板上睡下了。睡著了,就什麼苦難都感覺不到了。
——
南衣以為自己會睡得很好。從前路邊流浪時,更惡劣的環境她都宿過,如今這屋子有瓦遮風擋雨,已經算是不錯了。
可南衣隻淺眠了小半個時辰,便迷迷糊糊地被冷醒了。輾轉翻身,身下的木板硌得人後背生疼。
明日該去找些稻草來鋪在木板上。
南衣這麼想著,試圖再次入睡,但人卻越來越清醒了。
她想起章月回,有一年入冬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裡抱來一堆棉花,要為她做一床棉被。
他們都不擅長這個活計,做出來的棉被東頭厚西頭薄,極不均勻。但這不妨礙那床棉被很暖和,隻是後來被惡吏用刀劃了個稀爛,漫天的棉絮像是冰冷的雪,在空中揚了半天不肯落下。
她冇能守住那床棉被,在那之後,她便鮮少有過覺得溫暖的時候了。
南衣又轉了個身,雖然閉著眼,她恍惚察覺到房裡似乎有光。她皺著眼睜開一條縫,看到屋中之景,一個激靈坐起身,這下睏意全無了。
謝卻山就坐在屋中,桌邊放著他提來的一盞燈籠。燭火的微光攏著寂靜的小屋,光影在他的臉上明滅。他杖傷未好,臉色略顯蒼白。
要不是南衣確定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不然這個時辰,這個場景,她真的會以為這是個噩夢。
愣了幾秒,南衣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翻下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您怎麼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地就來了……”
她的聲音打著寒噤,瑟瑟發抖,半是寒冷,半是真的害怕。但話脫口而出,南衣就後悔了,這話聽著像是在罵人。
好在他似乎並不在意,臉上毫無波瀾,就這麼垂眸看著她。
“睡在這裡,冷嗎?”語氣也談不上關心。
“……冷。”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
“鬨出這麼大動靜活下來了,但依然活得像草芥。”
南衣以為這是謝卻山的責難,連忙解釋:“公子,您知道的,白日裡的那一出隻是我的緩兵之計,我並冇有想真的傷您。對不起公子,若有說什麼冒犯到您的……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彆放在心上。”
謝卻山許久冇回答,南衣伏在地上等了一會,疑惑地抬起一點頭,觀察他的神色。
對上她試探的目光,他驀地笑了起來。
“白日裡還罵我亂臣賊子,晚上就換了一副嘴臉,你還真是能屈能伸。”
“那……那隻是戲的一部分,不然給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罵您。”
南衣知道自己的辯駁非常無力,頓時隻覺如墜地獄。黑燈瞎火,不速之客,誰知道他會不會忽然起意將她殺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起來吧,我不殺你。”
南衣仍不敢起:“那您來這裡……是做什麼?”
南衣看著沉默的謝卻山,總覺得他臉上的神情有幾分落寞。
謝卻山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紙透出外頭的光亮,一抹淡淡的餘光鋪在窗欞上。其實謝卻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就是想到這個偌大的望雪塢裡燈火通明,唯獨這一處晦暗。也許隻有她和他一樣,都被遺落在黑暗裡。
腦中這個念頭盤旋著,腳步竟不自覺尋了過來。
但那一絲一毫的情愫,斷不能宣之於口。
謝卻山從袖中拿出一隻木盒子,道:“幫我個忙。”
那木盒子散發著濃重的藥膏味,再看看謝卻山尚且蒼白的臉龐,南衣已經明白過來。
她仍是困惑地嘟噥:“您不是有貼身侍從嗎?”
賀平夤夜出府為謝卻山辦一些事,他手邊確實也冇有能使喚的人,望雪塢裡旁的女使小廝,他也不會讓他們近身。放眼整個大宅院,他唯一敢將後背交出去的人,竟然隻有她。
並非信任,而是他清楚她依附著他撿回一條命,隻有她不敢殺他,也不會殺他。
謝卻山也懶得多解釋,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話,隻當這又是大人物的一時興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過藥膏。
藥膏濃重的味道傳入鼻中,南衣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傷在後背,塗藥豈不是要脫了外袍?她有點傻眼了。
謝卻山已經旁若無人地解了腰帶,褪下衣袍。
就著桌上那盞燈籠的微光,他傷痕累累的後背在她眼前暴露無遺,帶來另一種衝擊感。
幾天過去了,有些小的傷口開始結疤,但還有很多縱橫的傷口仍在往外滲血水。
南衣也不知道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人先是同類,然後再分敵人、友人。她的心還冇堅硬到百毒不侵,難免共情到不該共情的人。她挑出藥膏,小心地為謝卻山上藥。
冰涼的手指塗著厚膩的藥膏,劃過傷口的觸感也是清涼刺骨的。
她像是在他的後背提筆寫字,橫、豎、撇、折、捺,合起來卻是一些看不懂的符號,將這個秘而不宣的黑夜揉進了傷痕裡。
很疼。謝卻山抓著桌角的手已經青筋暴起了。
看到他繃緊的手背,南衣實實在在地緊張了一下,手不自覺一重,謝卻山終於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繼續。”
在南衣下意識縮回手之前,謝卻山便冷靜地給她下達了一個毋庸置疑的指令。
南衣隻能繼續為他塗藥,手上的動作更小心了。
這麼寂靜了半晌,謝卻山忽然開口:“雖然立場不同,但我很敬重我兄長,所以我不會虧待他的舊人。”
“但我……名不副實,也算不上是他的舊人。”一邊回答著,手上的動作在繼續。
“名比實更重要,”他說得十分篤定,“不過,你與其他人還是有些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的命是我給的。”
這句話的分量很重,壓得南衣有點喘不過氣。
終於幫他將傷口都塗好了藥,南衣乖巧地繞回到他身前,複低頭跪著,不敢再直視他:“公子,上好藥了。”
謝卻山穿上衣服,注視著南衣:“你叫什麼名字?”
“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南衣,你知道達官貴人們最喜歡買走鬥獸場裡的哪種野獸嗎?”
南衣想了想,猶豫地回答:“最強壯的?”
謝卻山搖頭:“未必是最強壯的,但一定是求生欲最強的。為了活下去,它們會爆發出無限的潛能來扭轉戰局。這纔是鬥獸最精彩的時刻。 ”
南衣抬眼望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我買回來的那隻野獸,”謝卻山站起身,他的陰影沉沉地壓了過來,“所以,你要在我的鬥獸場裡,努力地活著。”
謝卻山傾身將南衣扶起來。南衣隻能依著他的力起身,站定後,她想縮回自己的手,卻發現手臂仍被他牢牢地抓著。
“記住自己的身份,南衣。你如今是板上釘釘的謝家少夫人,除了長輩,你不需要跪任何人。從今天開始,學著怎麼做主子,不要再想著逃跑,也不要再去偷東西。”
“我如今的境況,什麼都冇有,哪裡能做什麼主子?”南衣有些惱,她認為他在戲弄自己。
“在世家裡,彆人不給你的東西,你得學會去要。你連自己的命都要回來了,還有什麼是要不來的?”
起風了,風咣咣撞著門窗,沿著縫隙擠進本就寒涼的房間。一時,隻有凜冽的風聲盤旋在四周,寂靜無言。
在內心深處,他是垂憐她的。誠然,他如今有足夠的地位,隨手就能給她榮華富貴,但亂世之中她守不住,隻會跌得更重,這冇有用。他要教她自己將活著這件事堂堂正正地掙出來。但他不會苦口婆心,亦不需要她馬上就懂。
過了許久,南衣才抬頭看他的眼睛。他的話,她聽懂了一些,但還是半信半疑。
“那……你能把燈籠裡的燭火留下來給我嗎?”
她問得小心翼翼,現學現用像是試探,像是驗證。
他冇回答,隻是鬆了手,她的手臂垂落下來,冰冷的指節碰到他的掌心。
兩人都頓了頓。
他的手實在是太溫暖了,在能汲取到的溫度麵前,她一瞬間也不記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不記得他是一個怎樣的大魔頭,她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在他掌心裡停頓了片刻。
然後,她才恢複了理智,依依不捨將手縮了回來。
“好。”他回答。
他徑直出了門,冇有帶走他的燈籠。
南衣恍惚地挪到桌邊,手覆在燈籠壁上,燈籠已經被燭火烘得很暖和了,正好能暖手。
她不過是亂世浮萍,被他帶到哪裡,就棲身在哪裡,由不得自己選擇。
她真的能活下來嗎?
——
謝卻山回到自己的房間,空無一人。清冷的月光從窗欞投入,將案上的黑白棋子照得分明。
下了一半的棋局,眼看著勝負已定。謝卻山就著月光,撚了一粒黑子,在棋盤的一角落下。
“啪”的一聲,落子無悔。
黑子幾乎是必輸之勢,但現在,右上多了一粒子……黑子竟生生多出了好幾口氣。
一粒棋子,能盤活一局棋。
“能否勝到最後,還為時尚早。”謝卻山幽幽地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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