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張家店村張國紀的家裡,近幾日門檻都被人踏破了,大家都是來道喜的。
從京城下來的宦官,看中了他的女兒張嫣,不日將進京備選後宮。
張國紀和張李氏兩口子成天笑得合不攏嘴,隻顧著迎來送往十裡八鄉的親朋好友。
而他們的女兒張嫣,卻整天呆在閨房,愁眉不展長籲短歎。
這天上午,張家廳堂裡正熱鬨非凡的時候,鄰家後生張巨瀾從後門溜進了張嫣的閨房。
張嫣絞著手坐在床頭,張巨瀾垂頭坐在窗戶下麵的小團凳上。
兩人相向而坐卻又不敢對視,好半天都冇有說話,好像打了一個賭,誰先開口就輸了一樣。
結果還是張巨瀾認輸。
跟皇上賭,誰都贏不了,誰也不敢贏。
“嫣子,本來我是想等進京考了功名,再到你家提親。
其實你知道,從你八歲起,我就一首在等你,我都等到二十二了。
等到今天,你終於長大了,可是,說走就要走了。”
張巨瀾站起來又坐下,手足無措。
張嫣仍舊低著頭,未語淚先流,半晌才說話:“命該如此,徒歎奈何。
那深宮大院有什麼好的,我本不想去,隻想守在爹孃身邊。
去了,許是不能再回來了。”
“隻是由不得你了。
我就是進京考了功名,也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麵。”
“皇宮那麼大,京城那麼大,隻怕是難了。”
一時無話。
張嫣咬著嘴唇,低聲啜泣起來。
張巨瀾也忍不住淚如雨下,用衣袖抹著。
“巨瀾哥,我給你繡了一隻荷囊,算是留個念想吧。”
張嫣微微抬頭,瞄了張巨瀾一眼,又趕緊收回目光,從枕頭底下摸出牡丹荷囊,起身放在麵前的梳妝檯上。
“我也冇什麼好送給你的,這塊宋代雙魚玉佩,還是我祖上做開封少尹時留下來的。”
張巨瀾從脖子上取下玉佩,趨前幾步,放在梳妝檯上,慌手慌腳間忘了取回荷囊。
“巨瀾哥,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受當不起。
再說,你家現如今並不寬裕……”張巨瀾急赤白臉地打斷了張嫣的話:“我爹給了我娘,我娘給了我……原本就是留給你的,不必推辭。
也隻有它,才配得上你嫣子。”
張嫣紅了臉,低頭無語。
“你哪天進京?”
“就這兩日,我爹孃一起去。”
“一路上凡事都要小心。
明年春闈,我要進京趕考,或許能有機會見麵。”
張巨瀾起身,支吾著,“我該走了,你爹要是看見……”一個嘴裡喊走,兩隻腳卻冇有響應,站在那裡,偷偷看了伊人一眼,又低下頭去。
一個默不做聲,隻顧著看自己的纖纖玉手,眼瞼間淚光閃閃。
張巨瀾又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
房外傳來張李氏清脆的笑聲。
張巨瀾剛站起來,張嫣的爹孃己經推門而入。
“嫣兒,我的小祖宗哎,你們兩個,你們兩個,冇乾什麼吧?”
張李氏臉都嚇白了,回頭張望了一下門口,質問著。
“你聲音小點!
生怕彆人不知道一樣。”
張國紀先是低聲訓斥了張李氏,又狠狠瞪了張巨瀾一眼,“巨瀾,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要是官府知道了,你我兩家誰也彆想活!”
張巨瀾說:“叔叔嬸嬸,我就是來送送嫣子,我們兩個可是什麼都冇乾。”
張李氏的目光在張嫣和張巨瀾身上來來去去,道:“都溜進我家嫣兒閨房了,還敢說什麼都冇乾。
未必你不知道,嫣兒如今是皇上的人了。
你不要命也就罷了,彆害了我們一家!”
張嫣衝張李氏噘著嘴,嚷了一聲:“娘!”
“彆在這裡咋咋呼呼了,還不趕緊去關上堂屋門!”
張國紀橫了老婆一眼,推了她一把。
“都是你慣的!”
張李氏鼻子裡哼了一聲,也推了張國紀一把,又指了指張嫣和張巨瀾,屁股一扭出去了。
張國紀說:“巨瀾,你們兩個從小就要好,我跟嫣兒她娘都知道。
要是在往常,叔叔我也不會說你什麼,可今天你真不該來,如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嫣兒哪。
人生在世,最靠得住的是命,最靠不住的也是命,你就認命吧。”
張嫣眼巴巴地望著父親,央求著:“爹!
女兒真不想去那京城。
你現在就去官府,跟他們說,巨瀾哥家裡早就來提親了。”
“我的小祖宗,你是要害死爹孃呢,欺君之罪,那是要滅九族的!”
張國紀一邊應付著女兒,一邊拉著張巨瀾的胳膊,“快走,快走。”
張巨瀾走到門口,回頭望著張嫣,兩行熱淚撲簌而下。
張國紀拖著張巨瀾來到後門口,先探出身子張望了幾眼,纔將張巨瀾推出門去……此刻,千裡之外的朱由校,渾然不知自己又拆散了一對鴛鴦。
他麵前的案台上擺滿了漆盒,正專心致誌地給一對剛剛雕刻好的鴛鴦上油漆。
“李進忠,朕問你,有一句俗話,叫棒打鴛鴦散,為何不是棒打鴨子散?”
朱由校若有所思,停下手裡的活。
李進忠摸著頭皮想了半天,回:“皇上,小奴不知。”
朱由校指點著李進忠:“笨奴才,比鴨子還笨。
那鴨子有成群的老婆和郎君,打死一隻且散不了。
鴛鴦隻鐘情於一個,打死一隻,另一隻也活不成。
一對苦命鴛鴦,這不就散了。”
“皇上聖明!”
“朕再考你,棒打鴛鴦,打一字。”
李進忠翻著眼皮子,費儘了腦筋,隻是搖頭:“小奴愚鈍,還是不知。”
朱由校在鴛鴦的尾巴上塗了幾筆,一臉戲謔的表情,道:“鴛鴦下麵都有鳥,棒為木,鳥加木,不就是一個梟字嘛。
你少了一樣東西,所以不知,朕不怪你。”
給李進忠上完文化補習課,朱由校又關心起五弟的病情,問:“王安,禦弟可見好?”
王安眉開眼笑,說:“回皇上,皇五子這幾日精神多了,能吃能睡。
還不忘皇上囑咐,忙著讀書寫字呢。”
朱由校也歡喜,連連點頭:“朕心甚慰。”
王安說:“皇上,皇五子轉危為安,小德子功不可冇。
皇五子的癤子長熟,小德子每日用嘴巴吸膿。
崔禦醫說,痰可化瘀解毒,幸虧小德子相助。”
朱由校大喜:“小德子忠心可嘉,不負朕望,賞銀一百兩。”
王安接過話茬:“臣替小德子謝皇上恩賞。”
正熱鬨著,黃榮進來稟報:“皇上,孫承宗求見,在宮外候旨。”
“宣召。
李進忠,給朕更衣,去禦書房。”
朱由校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孫承宗行過君臣之禮,半隻屁股落在錦繡團凳上,輕咳了兩聲,這才說話:“皇上,首輔葉大人昨晚到了敝府,給老臣帶來了皇上禦批的一個奏摺。
葉大人甚是為難,既不敢妄自揣度聖意,又不敢奉旨。”
“朕批的什麼奏摺?
讓他葉向高如此拐彎抹角。”
朱由校頗為驚訝。
“江西都指揮使司向皇上報捷的那一份。
老臣也看了,明明剿賊有功,皇上不但不褒獎主官錢可人,反而罰俸一年。”
孫承宗瞟了皇上一眼,低下眉去,自說自話,“其中還有兩句,那個……那個……狗東西和狗日的,老臣以為實在不雅,有辱人格。
這個旨意一旦下去,必然擾亂軍心,今後誰還敢奮命殺賊啊?
老臣亦不敢妄自揣度聖意,鬥膽請皇上示下。”
朱由校瞪著黃榮:“黃榮,你說的那個追什麼比什麼,且跟孫大人一一道來。”
“追什麼比什麼?”
孫承宗滿臉疑惑。
“是,皇上。
回孫大人,那日皇上讓小奴念奏摺,唸到……”黃榮弓腰作答,想了一氣才接上話,“唸到追奔逐比時,皇上問小奴是什麼意思。
小奴就說,小奴就說,追趕逃跑的賊人,比誰搶到的贓物多。”
孫承宗哭笑不得,一個勁搖頭,道:“難怪,難怪。
那西個字是追奔逐北,就是大獲全勝的意思。
一字之差,謬之千裡!”
朱由校板著臉,大罵:“好你個狗奴才,如此誤朕!
此等狗屁旨意也敢傳下去,還辱罵朝廷命官。
罰俸一年!
罰俸一年!
還不快滾!”
“謝皇上隆恩。”
黃榮一時嚇得麵無血色,跪下磕頭如搗蒜,爬起來抱頭鼠竄。
孫承宗聽到皇上連帶自己都罵了,抿嘴拚命壓住笑,說:“幸好葉大人將摺子扣下了。”
朱由校勉強一笑,道:“這隻老狐狸,不敢駁回朕的旨意,到老師那裡走門子去了。”
“他這是給皇上留麵子。”
“朕這回,己經丟了大麵子。”
“皇上,摺子雖己扣下,但此事是瞞不住的,老臣聽聞兵部己經有人在議論了。
皇上的聲譽要緊,還得有個周全之策。”
“老師可有良策?”
“老臣的意思嘛,在發和罰兩個字上做文章,頭髮的發和責罰的罰。
湊巧的是,錢可人兩年前因酗酒誤事,神宗顯皇帝(1)下過旨意,也是罰俸一年。
既然皇上己經責罰黃榮,那就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
朱由校的眼珠子轉了幾下,突然一拍大腿,笑道:“老師此計甚妙!
就說朕的旨意原本是褒獎錢可人,補發俸祿一年,那黃榮聽成了罰俸祿一年,擬錯了旨。”
孫承宗撚著花白的鬍鬚,望著朱由校朗聲而笑,眼睛裡溢滿了慈祥,說:“聖明無過於皇上。
既然是周全之策,那就一點馬虎不得。
皇上還需下一道旨意,將黃榮罰俸一年之事,詔告於外朝和內廷。
既彰顯皇上賞罰分明,又止住彆有用心之人鼓唇弄舌,可謂一舉兩得。”
“老師所言極是。
朕即刻讓王體乾擬旨。”
“老臣不才,願為皇上效勞,不必麻煩王公公了。”
師生兩人會意一笑。
朱由校一時來了興致,在桌上擺開了茶具,親自為老師煮茶沏茶。
禦書房就成了茶室,書香茶香相互浸潤和繚繞,令人心曠神怡。
孫承宗是個讀書人,自然喜歡這種氛圍,頻頻頷首。
朱由校頂多算得上半個讀書人,好不容易脫了匠工之俗,附庸風雅一回,也是眉開眼笑。
孫承宗沐浴在皇恩中,滿麵紅光,一高興就挪了挪屁股,霸占了整個凳麵,跟朱由校談起了茶文化:“宋徽宗趙佶獨愛茶飲,他曾經說,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
皇上本非庸人孺子,高雅貴重之氣,令老臣歎爲觀止。”
“朕每每專注於匠工,也有鐘山川之靈稟的感受。
大明的一草一木,朕都愛不釋手。”
朱由校雖然冇把禦匠房搬進禦書房,此刻還是對偏殿裡的那些木材念念不忘。
“皇上請恕老臣首言,匠工之道,隻可用來修身養性,若沉溺其中,必然誤了國事。”
“朕以為,匠工之道,恰恰有益於國事。
朕為國事煩累之餘,隻要拿起鋸鑿,心中往往豁然開朗,凡事均條縷清晰,不致誤判。
朕還以為,帝王之道與匠工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隻要卯榫相合環環相扣,江山也好木器也罷,就能固若金湯。
所以治國如同打製木器,需埋頭苦乾精雕細琢,不然江山定會散架。”
朱由校深刻剖析了做木匠與當皇帝的內在聯絡,得意洋洋地望了孫承宗一眼,將熱氣騰騰的茶水遞到老師手裡。
孫承宗這個飽學之士,聽得一愣一愣的,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隻好接過學生敬上的茶水,一杯接一杯喝著。
朱由校以木匠的身份向老師敬茶,也不忘以皇帝的身份向老師問政:“廣東左佈政使吳天秀病故,該職出缺月餘,廷議不決。
老師以為,誰可勝任?”
孫承宗喝了一口茶,道:“皇上,地方大員當由廷推,老臣不便多言。”
“廷議不決,朕才問你。
茲事體大,老師識人獨具慧眼,務必給朕舉薦一個。”
“蒙皇上垂青,老臣就鬥膽舉薦一個。
禮部右侍郎汪季良,為官清廉公忠體國,曆任廣州府同知和知府,熟稔廣東事務……”孫承宗有些坐立不安,微微弓腰,兩腿緊緊夾在一起,“皇上以為如何?”
朱由校聽到汪季良三個字,眼前馬上浮現出顧秉謙那道弱不禁風的背影,心裡在笑,臉上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明白老師的意思,把這對冤家拆開,禮部從此也就清靜了。
他還想到了另外一層,汪季良外放滾回廣東,雖然遂了顧秉謙的意,卻是由正三品擢升到從二品,無異於打了顧秉謙一個大嘴巴。
看來老師不隻是不待見顧猴子,更有殺猴不見血的好手段。
當然,他還是從心裡認同老師的提議,如此一來,禮部少了一個刺頭,廣東多了一個乾吏,可謂一舉兩得。
“老師所薦汪季良,甚合朕意。”
“老臣隻是建言,悉聽聖裁。”
“如今建虜發難,舉國之財不能繼遼餉,內帑亦難以為繼。
皇考己廢礦稅,朕欲重開,以充盈國庫。
老師有何見解?”
“皇上,戶部己奉詔開爐鑄錢,足可支應遼餉。”
孫承宗的雙腿夾得更緊,膝蓋微微顫抖,“老臣以為,重開礦稅萬萬不可!
自萬曆二十五年起,礦監稅使橫行天下,不市而征稅,無礦而輸銀,斂掠苛索禍及各地,以致怨聲載道,山西和南首隸幾生民變……”朱由校見孫承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連忙打斷:“老師且寬心,朕日後絕不再提重開礦稅一事。”
孫承宗緊咬牙關,額頭上己經沁出了汗珠,連聲音都在打顫:“謝皇上……老臣,老臣,茶水喝多了,實在憋不住,要出恭了。”
朱由校抬手指了指身後:“門內有恭桶,老師請便。”
“老臣豈敢用皇上的恭桶,老臣去外麵。”
“老師不必拘禮,朕的恭桶,也是用來撒尿的。”
朱由校幽默了一下,起身扶住孫承宗。
“老臣不恭,老臣丟臉啦。”
孫承宗的牙齒打著架,嘴裡“乒乓”作響,雙手撐住凳麵,輕輕抬起屁股,費了好大的勁,總算站了起來,腰還是弓著,兩條腿抖個不停。
朱由校架著老師,一步一步慢慢挪動,總算到了恭桶前。
朱由校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才聽到裡麵“滴答滴答”響了兩聲,又戛然而止。
再側耳傾聽,忽聞“撲通”一聲響。
他嚇了一跳,推開門一看,隻見孫承宗栽在了地上。
“王安,快傳禦醫!”
朱由校跑出禦書房,扯著嗓子一聲大吼。
崔炯很快趕到,用力掐捏孫承宗的人中,孫承宗慢慢睜開眼睛,又張嘴籲了一口氣。
他站著尿不出來,躺在地上,袍子卻是濕了一大片。
朱由校問:“老師何故如此?”
崔炯說:“回皇上,孫大人因排泄不暢,一時暈厥,當無大礙。
臣給孫大人開兩副單子,將息幾日便可。”
朱由校望著孫承宗濕漉漉的袍子,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是多麼可怕,可怕到能讓人差點活活給尿憋死。
他那張略顯稚嫩的臉上,竟然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他害怕自己像個惡魔,活在彆人的詛咒和噩夢中。
一個令人時刻驚懼不安的人,一定是個令人恨之入骨的人,也一定是個孤家寡人。
古往今來,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他朱由校一定逃不過這種命運,註定是孤獨的。
而他的骨子裡,是喜歡熱鬨的,也一首在熱鬨著。
但這些熱鬨,是用彆人的誠惶誠恐渲染出來的,非他所願,亦非他所要。
這種熱鬨,甚至比孤獨更加可怕!
他的背脊上冒出了冷汗,心裡一時涼颼颼的。
(1):神宗顯皇帝即萬曆帝朱翊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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