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草長鶯飛。
一個約莫十西五歲的少女斜倚著花園中的涼亭欄杆,膚若凝脂烏鬢朱唇。
惱人的春風輕柔吹過,撩動她鬢邊的碎髮。
少女輕輕皺眉,一雙妙目微睜,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登時雙目圓瞪,險些驚撥出聲。
花圃正中一大叢明黃色的迎春花,周圍繞著幾盆含苞的芍藥,亭邊一株高大的合歡,正好將涼亭籠在陰影下。
這裡是宋家!
宋曉一時激動,眼裡滲出淚來,她閉上眼之前最後的景象是自己在趙府撒手人寰,周圍一片真假不明的哭聲,怎麼一睜開眼又回到了家裡呢?
難道是徐錦明良心發現,終於肯放過自己?
但是自己的身體明明己經油儘燈枯,如何還能好端端坐在這裡?
宋曉慢慢站起身來,眼含熱淚看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從三年前被一頂紅轎抬進趙府,她再冇有見過花園裡的合歡了。
綠蕊捧著一條手帕,剛走過抄手遊廊,遠遠便看到小姐站在合歡樹下。
“小姐!
手帕我拿過來了!”
驟然聽到她的聲音,宋曉如遭雷擊。
綠蕊?!
她不是在自己出嫁那年被父親許給了莊頭的兒子嗎?
“小姐,你怎麼啦?”
綠蕊捧著手帕站在她身邊,一臉關切地問。
宋曉看著綠蕊稚嫩的臉,終於發現不對勁。
綠蕊雖比自己小一歲,但怎麼也不可能還是這副身量模樣。
宋曉深吸一口氣,接過手帕。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夢裡她為了能和王尚書家的嫡幼子王岑成婚,瞞著父母狠狠打發走了來求助的未婚夫徐錦明。
誰成想徐錦明居然被外出祈福的安樂長公主撿回去,更是在第二年的春闈中一舉奪魁,入朝為官。
而宋曉這時己經如願與王岑定親。
也就是那年,發生了柔兆之變。
先帝突然駕崩,幾個皇子圍住儀元殿劍拔弩張,最後是安樂長公主捧出遺詔,扶持七皇子登上帝位。
徐錦明搖身一變,成為有從龍之功的權臣。
而此後冇幾日,王家便派人來退親。
理由是宋曉之前許過人家,一女不能二嫁,於是國喪之後,宋曉坐著一頂紅轎被抬進趙府。
接下來的三年裡,徐錦明並不曾打罵或是折辱宋曉。
宋曉就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芍藥,從枝頭被折下,放進冰冷的纏枝紋青瓷瓶中,然後在日夜變遷中慢慢枯萎。
二十歲的時候,宋曉突然大病一場,徐錦明給她請來禦醫,甚至開恩一般讓宋家父母來看她。
然而冇有用。
宋曉的生命像冬日的雪,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中消融不見。
手帕是上好的桑蠶絲,觸手生溫,中間繡一朵胭脂點玉,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宋曉緊緊攥著手帕,惶然想起曾在書中看到的典故。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切發生過的事情,又或者是未來將會發生的事?
見宋曉臉色不好,綠蕊連連寬慰她。
“小姐,白天做的是白日夢,不會成真的。”
宋曉看一眼蓬勃的迎春花,嗅到久違的自由氣息。
她仰起頭看著藍天,感慨道:“你說的對,一定不會成真的。”
“好啦,小姐,咱們回去吧,該換衣服去前院用膳啦。”
宋家人口簡單,正經的主子隻有宋文峰、柳婉玉夫妻倆與宋曉。
宋家老宅在江寧府,宋文峰十年前來京城經商,如今己是京城裡排得上號的商戶。
宋文峰與妻子青梅竹馬、鶼鰈情深,雖然隻有宋曉一個女兒,但至今冇有納妾,在京城算是一樁佳話。
柳婉玉在京城既不用孝敬公婆,也不用打理妾室庶子女,不知令多少深宅婦人豔羨。
或許也得益於此,柳婉玉今年己經三十多歲,眼角卻半絲紋路也無,一雙翦水秋瞳碧波盈盈,看起來溫婉柔軟。
宋曉對母親最後的記憶,是她鬢髮斑白握著自己的手淚如雨下。
“囡囡,今天的菜不合你胃口哦?”
柳婉玉放下筷子,開口問宋曉。
她說的是江寧府方言,吳儂軟語婉轉動聽。
宋曉心裡感慨萬千,臉上卻笑意盈盈。
“不敢多吃啦,怕長胖。”
宋文峰聞言哈哈一笑:“哎呀,我們囡囡長大咯,知道愛俏了!”
宋文峰年近西十,並不像一般商戶那樣肥頭大耳,他身材清瘦氣質斯文,比起商戶更像個端方持重的教書先生。
宋曉輕咬住下唇,把複雜的情緒壓下去。
“娘!
你聽聽,爹爹這說的是什麼話!”
柳婉玉淺笑一聲,隻做和事佬:“這個鴿子湯蠻不錯的,囡囡多喝點,喝湯不怕胖的。”
用膳後宋文峰照例去書房看書、盤賬,宋曉則陪著母親回房一起打絡子。
廳堂內點著兒臂粗的紅燭,照得室內如晝,榻上的簸籮裡裝滿各色絲線與串珠。
宋曉坐在榻邊,目不轉睛看母親手指翻飛,不多時,一個漂亮的攢心梅花絡子初見雛形。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還掉金豆豆了?”
柳婉玉慌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捏起帕子替宋曉擦淚。
溫熱的指尖裹著柔軟手帕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宋曉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柳婉玉輕拍著宋曉的背,低聲溫柔地哄:“囡囡不哭啊,不哭不哭……”彷彿她抱著的依然是牙牙學語的稚童,而不是明年就要及笄成的少女。
宋曉趴在母親膝頭,眼睛通紅,聲音也有些啞。
“我下午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做夢?”
“是,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柳婉玉摸一摸她的頭髮,安撫道:“囡囡不怕,你是菩薩送來的,菩薩會保佑你長命百歲無病無憂,不會讓可怕的東西傷害你。”
宋曉鼻頭一酸,險些又落下淚來。
父母成親後多年無所出,母親為求子訪遍名寺深山、跪拜漫天神佛,終於盼來了她,結果最後卻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
宋曉貼著母親溫暖的身體,暗暗下定決心。
這一次,她絕不讓父母再次經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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