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來儀 下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

青靈真人羽化飛昇之後,遺下仙卷寶器若乾,我青墟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

虛玄真人甫一進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曆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並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隻是整個建築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

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餘年來幾經複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雲,正優遊自在遨遊於山水間的有道真人。

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麵而來。

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蹟,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

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隻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紮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

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

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裡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刹那間臉色蒼白,麵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

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尋回憶的想法。

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

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裡,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麵如沉水,全然無波。

他撫著長鬚,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長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

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嗬嗬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製,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

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

此後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

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

吟風茫然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昇仙後所留《上皇金錄》四卷。

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

若有疑問,儘管來找我。

你先在這裡呆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並不翻看。

他獨自立於殿中,心中如潮翻湧,隻是反覆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麵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麵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麵。

“這是為何?

這是為何?”

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

可是待要細想時,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

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尋。

片刻之後,吟風終於不支倒下,麵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

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

月色之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隻東牆上掛著一把長劍。

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

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

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幾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通咕通地直接喝乾,這才長吐一口氣,歎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後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

原來……我已在這裡呆了大半年了。

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麵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

我們本無多少情份,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

看守寒露殿的兩頭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當然進不來。

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纔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歎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

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麼話講不得?”

含煙歎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已見,定要在這裡憑空受苦呢?

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

你已經無酒不歡了。”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

當日情形,他哪裡象是受了陷害的樣子?

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

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

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

隻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麵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隻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麼?”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

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

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隻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歎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帶,片刻後,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儘展在含煙之前。

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歎道:“古雲紅顏禍水,原是不假。

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樁罪過。

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麼,總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煙聽了,隻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聖之境。”

懷素淒然一笑,道:“很好!

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

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

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

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

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麼話,你但講無妨。”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份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淩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剋製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

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

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淒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拚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

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聖境時,纔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歎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隻是道:“那……我該怎麼辦?”

含煙欲言又止,良久,方輕輕一歎,道:“此事乃逆勢而為,含煙也隻是一介凡塵女子,該怎麼辦,我也不知。”

瑞雪連天,已是隆冬時分,再過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又要到了。

此時紀若塵早已擬好歲考應戰方略,相應的法寶也已整理完畢,分門彆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上。

需要在歲考中使用的丹藥咒符,則早在半月前就已準備停當了。

去歲剛入太清真聖境時,他就倚仗變幻手段,一舉奪得第一。

今年他私底下解離訣用過多次,然而距離突破真聖之境仍有一段距離。

但不管怎樣,如今紀若塵真元深厚,已與去年此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年再奪第一,已無甚懸念。

現在他萬事已備,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無事可做。

這段時日中他心中屢有煩躁不安之意,但自當日卜出血兆,紀若塵就將一應卜卦之器置於屋角,由其生塵。

卦材則多半用來填補自身元氣。

就是習練卦象之時,也不再以謫仙為題。

他雖不卜卦,但對於因果之說,輪迴之道卻留上了心。

可是一番查閱道藏典藉後,紀若塵卻仍是茫無頭緒。

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因果輪迴之道,比之三清真訣更是晦澀難明。

紀若塵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大雪,一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頭。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龍門客棧時,掌櫃的與掌櫃夫人的一番爭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見一隻肥羊上門,掌櫃夫人的臉就有些黑了。

晚飯時分,客棧裡濃雲密佈,隱有驚雷之意。

紀若塵當時年紀尚幼,嚇得噤若寒蟬,隻是低頭扒飯,生怕與掌櫃夫人目光對上,將這一場狂風暴雨給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櫃夫人罵天罵地罵仙佛之後,話鋒一轉,卻是落在了掌櫃頭上。

她這一開口,恰似數口巨鐘同時奏響,雖有蒼勁清越之意,然而聲音實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亂跳。

紀若塵頭暈眼花之際,隻聽得她數落掌櫃的道:“你這無用殺胚!

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過十年必有一次大劫!

眼看著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門關了。

想老孃當年那也是風情萬種,上門說媒的,冇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就瞎了眼看上了你?

弄得直到現在還得跟你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山禿嶺開間破爛小店,惟一的夥計還是撿來的!遇上清苦年景,連吃飯都成問題!”

掌櫃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幾杯劣酒下膽,酒壯衰人膽,當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雖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隻見店毀,未有人亡!

這不是大富大貴、鴻運當頭,卻又是什麼?

哼哼!

說什麼當年?

當年你自然是風情萬種!

你在河東吼上一聲,連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櫃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聲:“張萬財!

你好大狗膽!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喝聲未落,一隻蒲扇般大手已帶著一股惡風,向掌櫃的臉上扇去!

掌櫃的動作快極,抓起一碟包子就擋在了麵前。

紀若塵機靈之極,此情此景又見得多了,當下早一溜煙般躲到了桌下。

他在桌下隻見掌櫃和掌櫃夫人四隻腳此進彼退,攻防有方,頭頂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處,紀若塵不禁莞爾。

但他忽然一驚,在心中細細算了數遍,寒意漸生。

算起來,掌櫃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紀若塵上山之時!

回想前事,紀若塵不禁黯然。

看來這掌櫃夫婦終還是未能逃過店毀人亡的大劫。

紀若塵凝望漫天飛雪,耳聽呼嘯罡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擴散。

無論是福是禍,該來的總會來的,卦象卜得再多,到頭來也是無用。

他忽然一聲清嘯!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不用法器,不備咒符,僅一襲青衫,一口木劍,帶傷三十八處,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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