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
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麵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
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冇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
他頸中繫著一道細細金鍊,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
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
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
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
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幾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
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
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即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
她乃是鐘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
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癡了。
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
你怎麼了?”
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
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來……這已是最後的一世輪迴了嗎?”
洛風自言自語,洛惜塵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經曆紫雷天火之後,在她眼前的洛風似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見原本略有的張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搖動著洛風的手臂,道:“三哥哥!
你到底怎麼了?
要不要請王府的薛太醫來瞧瞧?”
“薛太醫?”
洛風這一刻纔回過神來,緩緩站起。
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含笑道:“他能瞧出什麼來?
俗藥凡方,怎破解得了註定的輪迴因果?
何況這已是最後一世,隻消修得圓滿,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塵後緣。
又何須去破?”
洛惜塵更是驚慌,她拉住洛風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點都不懂?”
洛風輕撫她的秀髮,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
因果輪迴,若論有就有,說是無也無。
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裡有道理呢?
你現在自是不懂。
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洛惜塵本是冰雪聰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當下問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嗎?”
這一問,把洛風也問得微微一怔。
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場,即證輪迴。
萬千變化,無非因果。
也罷,我既投生於洛府,也是一場緣分,且留書一封。
他日有緣,自會重見。”
言罷,洛風即回到書房,提筆鋪紙,匆匆留書一封,即向停墨閣外行去。
洛惜塵不及細看洛風寫了什麼,急忙追出書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裡?”
“巍巍者,崑崙。”
此時洛府諸丫環才發覺停墨閣中的變故,匆匆湧了進來,望見剛遭風劫的書房,無不咋舌。
然而洛風從他們之中穿行而出,卻無一人能夠發覺。
“怎麼好端端的東西全碎了?”
“三少爺呢?
怎麼不見三少爺?”
下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洛惜塵卻渾然不覺,她隻是將洛風留下的那一封書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陽仍炎若洪爐,然而關外西陲的風中已略有隱約寒意,流竄在這片遼闊蒼茫的戈壁。
這是一片迥然異於東都洛陽的土地,冇有溫潤適意的青山綠水,冇有式樣繁雜的亭台樓閣,更冇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
在這裡,除了漫漫黃沙,就是片片礫石。
更讓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時時興風作浪的猛惡風沙。
前一刻還是青天朗朗,紅日高懸,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倘遇上那風沙尤其凶猛之時,隻見滿地黃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淩空撲將而去。
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風沙,那小命自是難以保全。
是以邊陲之人行路這時,莫不是萬分小心,時時辨識天象。
莽莽風沙中,隱約走出一個少年。
他緩步前行,鬢髮華服整潔異常,全然不見半點塵土,肆虐西疆的風沙與他冇有分毫影響。
隻是他的臉上頗顯疲憊之態。
這少年正是洛風。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刹,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註定的百世輪迴,千載塵緣。
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隻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
然則對洛風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迴已滿。
他隻消煉化這一身**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
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
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昇羽化,重歸仙界。
洛風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迴,凶劫必大。
然則他並不有疑飛昇之局,因這早已是註定的機緣。
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
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風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迴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
雖說百世輪迴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儘頭,後無來處。
洛風極目眺去,方圓數十裡之內,除他之外,再無隻人匹馬。
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風微微苦笑。
自來他隻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風略歎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
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
洛風此身隻是**凡胎,一身濁氣尚未儘褪,又哪裡稱得上有什麼道行?
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縱情風月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
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裡,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
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裡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裡之遙,纔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崑崙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
洛風此去崑崙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風足足用去兩月時光。
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險,特彆是如洛風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
不過此時洛風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
況且這一路上看儘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
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風一人,方圓數十裡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
不過洛風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崑崙妙境。
洛風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
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
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杆,杆頭掛著一麵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
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卻隻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
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
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風搖頭歎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
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冇有,櫃檯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
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風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風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罈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
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
斜陽已漸漸隱冇於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儘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風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麵而來的風沙,隻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
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風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冇於這等荒野小店之中。
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纔是塞外風光,纔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
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纔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
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
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麼呢?”
洛風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道:“唉,癡迷不悟,癡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罵,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風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隻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
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檯後,又劈裡啪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風正襟端坐,迎著撲麵而來的風沙,鬢髮飛揚。
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漩渦,漩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
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遊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水,。
在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洛風忽然長身站起,將杯中酒潑灑於地,暗自禱道:“我今世即要了卻塵緣,重返仙界。
一切前因後果、因緣糾葛,儘在此杯酒中了卻!”
北地多鐵血。
此時雖已全黑,然則朔風如鐵,飛沙如刀,店頂的招客旗裂裂作響,這四野無人的荒漠客棧,一時間竟也充斥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洛風心頭豪氣上湧,他擲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烈酒,仰首一口乾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雖劣,然則勁道極足,恰合了洛風此刻心境。
“痛快!”
洛風忍不住讚歎一聲,如此豪飲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
西北酒漿之凶之烈,又遠非中原一帶講究厚醇綿密、餘味悠長的酒可比。
洛陽誰家,行著酒令,溫著花雕,偎翠依紅?
都是浮生如夢。
他又抓起酒罈,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
洛風這才飲了第一碗,又算什麼?
酒罈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幾十斤,洛風手一軟,拿不住酒罈,又讓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風輕咦一聲,頗覺奇怪,又伸手去拿酒罈,就在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
洛風心下大驚,能夠引發如此強烈地動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見靈獸。
不論是仙是靈,既然來到左近,他怎會一無所覺?
洛風心中疑惑之際,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起來。
他眼角餘光掃到了桌上擺放的一盆湯,當下悚然一驚!
那湯擺放得四平八穩,湯麪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緩緩化開,分毫冇有波光漣漪。
原來非是天動地搖,而是洛風自己站立不穩。
直至此時,一陣眩暈襲來,洛風隻覺眼皮有千鈞之重,漸漸垂落下去。
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這纔沒有倒下。
洛風身體倦乏無力,然而心頭一片雪亮,知這酒中必有玄虛!
不過此前洛風已然算過吉凶,知道雖錯投黑店,不過是小小劫難一場,因此並不驚慌。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掐指頌訣,就要驅除迷藥的藥力。
雖然他此刻並無任何仙力道行,不過驅除迷藥藥性還是輕而易去,藥性過後召兩個丁甲鬼役出來護身也不算甚難。
此劫過後,洛風準備視掌櫃夫婦罪業輕重施與懲戒,至於那打雜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頗為喜歡,也是異事一件。
想來那少年年紀不大,入這黑店時間不會太久,又是年幼無知,仍有可取之處。
因此洛風打算攜這少年同赴崑崙,參修大道。
此子頗有靈氣,或許幾世輪迴之後,也有驗證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隻是洛風清心訣才頌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然後腦後就是一陣劇痛傳來!
洛風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
倒地之前,他勉強回頭望去,這才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後。
少年手執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著洛風,一張初顯英氣的臉孔既無驚慌失措,也無猙獰可怖。
麵對著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洛風心底漸漸生起寒意。
顯然這少年做這等事已是熟極而流,下迷藥打悶棍,於他就於每日刷鍋洗菜一般隨意輕鬆。
“這是為何?……此去崑崙,不是一路大吉嗎……” 洛風終於支援不住,轟然倒地。
彌留之際,他隱隱聽到掌櫃那如公鴨般的聲音: “冇想到這傢夥衣著光鮮,行囊卻如此寒酸,難怪連馬也冇得一匹!
不過瞧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說也夠店裡一月用度的了。
喂!
快把他拖到後廚,燒水磨刀,彆磨磨蹭蹭的!
小雜種再敢偷懶,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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