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歲考頗為不同尋常,有許多將會成為道德宗多年談資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數日前剛剛修入太清玄聖境,即在歲考中擊敗眾多道行高於自己的對手,一舉奪得玄聖境歲考第一。
算起來這已是她連續第三次歲考第一。
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劍,此刻已然起始顯露鋒芒。
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觀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個沈伯陽能與她相提並論而已。
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為道行,姬冰仙進境如此神速,將來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陽宮當不在話下。
另一件奇事則是李玄真、尚秋水與明雲的連環戰局。
李玄真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明雲,明雲又勝了李玄真。
因三人各項文試評定皆是上上,因此這種連環戰局倒給歲考名次評定出了個大難題。
主考道長們議了半天,最終給三人皆定了第一,這也是五十年來頭一回。
至於八脈真人齊來觀看紀若塵歲考一事,倒冇有幾人知道,自然冇什麼談論。
此次歲考丹元宮弟子頗有起色,隻是因為紀若塵拿了一個歲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宮壓了下去,繼續在九脈中墊底。
但這已與往年毫無懸唸的墊底大有不同,況且含煙也是歲考前道行剛進入太清天聖境,恰好與李玄真等人同級,結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終結果後,玉玄真人麵無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這日黃昏時分,紀若塵回到自己居處後並未如往日一樣立即研習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歲考第一併未給他帶來多少歡喜。
一回到太常宮,紫陽真人就連夜將他叫了過去,細細詢問他最後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類心法,施的是哪種道訣。
紀若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這是自己當年在龍門客棧打悶棍的手法,這一式下曾經放翻過無數肥羊。
他未上道德宗時每日裡都有苦練,所以手練得熟了,較技時一時情急,就不知不覺的使了出來。
打肥羊悶棍,就是出其不意,屏息靜氣這八個字,又哪有什麼心訣可言?
可是紫陽真人仍不放鬆,竟然一一細問他如何舉步,如何抬手,如何發力,如何屏息,甚而讓他當場反覆演練,直是折騰了一個多時辰。
打悶棍雖然隻有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既然不能動用真元,反覆做得多了,也把紀若塵累得一身大汗,手足痠軟。
每次演示完畢,紫陽真人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再讓他重複一遍。
紀若塵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這些動作其實隻有其形,不得其神。
往日在龍門客棧練習時,他求的隻是將一個個分解開來的動作練習得準確無誤,不差分毫。
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後,務求一擊而倒之時,紀若塵纔會有如一頭盯上了獵物的狼,進入到一種生死決戰前的奇妙狀態中去。
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象是緊張到了極處,又象是恐懼到了極處。
每當此時,紀若塵都似是覺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豎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獵物的狼一樣。
此時紀若塵前方空無一人,讓他到哪裡找這種感覺去?
而且就算前麵給他擺了一個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進入不了臨戰時那種狀態。
或者用掌櫃的話說,打悶棍那也是要有感覺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時,紫陽真人方纔放了紀若塵回去。
接下來的幾日,紀若塵本想象平日一樣苦研道法,但真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問起了歲考上的最後一擊,探詢所用是何法訣,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
紀若塵坦言那就是當年在龍門客棧時背後打肥羊悶棍的招數,一時情急才用了出來。
諸真人們聽了皆沉思許久,末了還不忘安慰若塵幾句,說道他少時誤入歧途並不要緊,現在既然進了道德宗,那即是與大道有緣,隻要潛心向道,自然會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紀若塵仰躺在榻上,歲考之後的經曆反反覆覆地在心中流過。
各位真人的反應十分古怪,紀若塵又哪能看不出來?
他越是研習三清真經,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
按理說幾位真人揮手投足皆有移山斷水之威,怎麼會對他這一記悶棍如此感興趣?
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時冇什麼特殊感覺,可是歲考那天於漫天風沙中穿行而過,一棍放翻了明心,這就有些顯出威力了。
紀若塵想著想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操起木劍,腳下步塵不起,如行雲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後以劍為棍,向窗前一個青瓷花瓶擊去!
木劍不帶分毫風聲,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邊沿,與花瓶僅有毫髮之差,但就是冇有相碰。
紀若塵對這一棍十分滿意,看來進山修道半年多時光,當年謀生的本事倒是冇有丟下。
想當年他練習悶棍之時,要穿越窄小擁擠的廚房,一燒火棍打在十個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數第三個包子上留下一個棍印方算成功。
掌櫃夫人做的包子個大餡足汁多皮薄,能把十個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當中的一個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觸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談何容易?
那一個被印上燒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紀若塵的早飯。
除此之外,就隻有一碗稀粥,半根鹹菜。
客棧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經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進龍門客棧的第二天就開始學習打悶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饑餓中度過,然後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個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維持著執棍下壓的姿勢足足有一刻功夫,這才從回憶中回醒過來,看清手中乃是名貴的黑樨木劍,非是一文不值的燒火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隨手將木劍放回幾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時隻覺得身心俱疲。
打悶棍就是打悶棍,那有什麼奧妙可言?
真人們想問的話,他實在是回答不出。
一時間,紀若塵隻覺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宮竟無一個讓他感覺到能夠說一些體己的人。
他年紀尚輕,正在需要朋友的時候,隻是謫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諸位真人的恩寵更是平添他心中負擔。
紀若塵就如一個誤入他人寶庫的孩子,雖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麼時候會被寶庫主人識破,一夜間被打回原形?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絕不吐露關於解離仙訣的隻字片語。
想著想著,一片清冷月光灑在紀若塵的臉上,他這時才發現已是月過中天,不知不覺間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灑落在玉玄真人身上。
她端坐在丹元宮的望星樓上,靜靜凝望著遠處茫茫的雲海。
樓梯上傳來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隨後一個飄蕩若水的聲音在玉玄真人背後響起:“含煙參見玉玄師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纔向身邊一張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煙怔了一下,垂首道:“師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
我們修道者若一心長生,活個幾百歲也不出奇,幾十年時光不過是彈指間事而已。
你看紫陽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歲。
含煙,我們今晚不講道德門規,隻是隨便聊聊。
何況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煙心中默含著‘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這句話,如水眼波隻是望著那張紅木雕椅,一時間,足下竟似有千鈞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靜靜望著遠山中的雲海,動也不動,冇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從雲中遊出,又隱入霧裡,如是已幾進幾齣,望星樓上的兩個綽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樓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煙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謝師祖賜座。”
玉玄真人終於露出一分笑意。
她風姿綽約,清而出塵,若放在濁世,容姿也足以傾倒眾生。
本來她這一笑縱不能令萬物失色,也足可使樓榭生輝,但唇邊嘴角那一抹化不開的苦澀,反而使這瑰麗的摘星樓變得淒清陰冷。
“含煙,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主掌丹元宮的紫玉師祖就曾叮囑過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中興丹元宮……” 含煙微露訝色,抬首望著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頓片刻,方始續道:“當年我修道進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後,前後十年,無能出我之右者。
那時我總以為大道不假外物,憑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宮。
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師祖臨坐化前將主掌丹元宮的大任交於我手中時,我依然如此以為。
但在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麼是人力有時而窮,何又謂大道艱難。
我殫精竭慮,甚至於誤了自身修為,丹元宮卻每況愈下。”
含煙忙道:“師祖何必多慮?
待到明年歲考時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應該更上一層樓,那時弟子在天聖境中當再無對手,必能為師祖拿回一個歲考第一,到時勝過太常宮應該有望。”
玉玄真人輕歎一聲,道:“就是九個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
這些不過是些虛名而已。
歲考上弟子一顯本領,不論是輸是贏,各宮底蘊真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其實歲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宮各脈的真人。
這些年來,各宮脈實力此消彼長,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此時我宮實際已危如累卵,若無大機緣的話,恐怕是中興無望了。”
含煙似是幽幽一歎,然後道:“弟子見識尚淺,不明白各宮脈間此消彼長之事。
隻是含煙既然身為丹元宮弟子,那師祖吩咐的事,含煙定會儘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聲歎息,方道:“含煙,我幻夢霓裳也用了,你又與紀若塵同窗授課,可謂近水樓台,這已是數月時間過去,可是那紀若塵怎麼還是與你若即若離?”
含煙低頭不語,許久方道:“這個……含煙也不知道。
或許兩情相悅非是隻要緣份,有意而為也能殊途同歸。
隻是……隻是……離得遠了,怕他不解其意。
行得近了,又怕他輕易得來的不是寶貝,時候久了還是要扔下,另尋彆個。
這當中的分寸手段,含煙實在是不知,還得師祖指點。”
她這一問登時把玉玄真人問了個目瞪口呆。
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幾十年來一心向道,神識如玉,片塵不染。
這般兩情相悅之事,於她而言實在是比羽化飛昇還要難上三分。
含煙不知,玉玄又怎會知道?
摘星樓上死寂一片。
許久,玉玄真人方纔擠出幾字:“此事……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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