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樸誠的書齋很大,門口還有塊匾,寫著“天香小築”西個大字。
書齋裡貼著東西牆各有一排書櫥。
書櫥做的很精緻,帶玻璃門還上著鎖,裡麵的藏書按學科分類,嶄新而整齊,不似經常翻閱的樣子。
女人仰著頭慢慢走過這一長溜古今中外的典籍,臉上流露出一些豔羨。
她走到儘頭的酒櫃邊,上麵放置著幾個相框和各種洋酒。
最大、最顯眼的那張照片裡,居中站立的是汪精衛,汪主席身側後全副戎裝的軍人就是徐司令本尊。
“這是去年,汪主席去杭州行轅參加軍事檢討會議時照的。”
辦公桌後麵的徐司令掐滅香菸說,他冇正眼瞧那張照片,似乎那隻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往事。
“我當時對汪主席說,與會的人還冇到齊,還是等等再照;汪主席說:不必等。
這次清鄉剿匪,日本人唯一讚揚了杭州綏靖區行動果決。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行動果決,就是為了嘉獎吾弟樸誠的。”
徐樸誠起身時,窗外嘰嘰喳喳的麻雀一鬨都飛走了。
女子安靜地坐到辦公桌前的座位上,小心扯了一下旗袍前擺蓋住修長大腿。
“我這書齋怎麼樣?”
“司令家的藏書好多啊。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給書齋取了天香小築的名字?”
“我雖從軍報國,然而卻也不敢忘詩書傳家的祖訓,高祖父又是鹹豐朝的探花,故而取了天子門生和書香門第兩重意思,起了這個名字。”
“好有深意的名字。”
女人仰慕道。
“杜小姐家住哪裡?”
“古拔路那裡一間閣樓。”
“哦!
是古拔路。
是法租界那邊還是公共租界那邊?”
“在公共租界,外國墳山那裡,那裡房租便宜些……”“離這裡倒是不遠。”
徐樸誠偷眼瞄了一眼眼前女子。
她戴著金絲眼鏡,化了淡淡的妝,透出些書卷氣;身材似也很好,可惜被一件略肥大的旗袍遮住了。
“你看我這書房裡這麼多洋書,裝樣子的,我也看不懂。
我是軍人,軍人隻懂服從領袖,保家衛國。
不過汪主席去年對我說:樸誠吾弟,還是要學些外文,以應多變之秋,順大爭之世。
所以我想要學學英語,看看洋人報紙。
我聽小趙說起,杜小姐上過大學?”
“嗯,南京師範大學,學的是英語,還選修過一門心理學。”
“心理學?
這又是什麼時髦的東西?”
司令笑問。
“就是……就是研究心理現象的一門科學。
研究……本我、自我和超我。”
徐司令大笑起來:“這世間最難看穿的便是人心。
要我說,也是洋人想瞎了心。
有冇有這門勞什子心理學,人心都是看不透的。
若以為看透了,多半快被騙了。”
徐司令打開酒櫃門,陰影裡有一瓶早就準備好的威士忌酒,他的手觸到酒瓶又停下。
透過酒櫃玻璃窗反射,可以看到那女子正低頭咬著嘴唇,手裡緊緊捏著一塊手帕。
大概剛纔自己看低心理學的話,給了她一些難堪。
她這樣侷促又無措的樣子倒甚是可愛。
司令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彆太猴急。
剛纔在樓下己經與她聊了幾句,這小姑娘單純的像水,就是盯著一節課五十塊中儲券來的,也不想想極司菲爾路是什麼閻王地界?
看她的全無防人之心,倒是讓這場遊戲變得索然無趣起來。
司令取了兩隻杯子和靠外麵那瓶白葡萄酒。
“我又忘了,杜小姐名諱?”
“杜芷葺。”
“好名字,對了,杜小姐上過大學,一定能喝洋酒。”
“一點點……一點點。”
女子目光閃躲,硬擠出笑容,笑的很僵硬,完全遮掩不住她心裡的不情願。
“嘉興日本駐軍田內孝行少將送的,說是法國酒,我也不懂好壞,杜小姐幫我品品。”
他自顧自倒了兩杯酒,遞給女子一杯。
看著女孩子勉強抿了一小口。
他則轉過身繼續看窗外樹蔭。
“杜小姐彆見怪,剛纔有些冒昧了。
現在我倒是有興趣聽聽那什麼心理學,這心理學憑什麼看穿人心?”
“其實也冇那麼神奇……需要設定問卷,然後通過一些問答再進行分析,不過,有時候也不必太麻煩,可以通過一些不經意的微小的表情和動作洞悉到人心深處。”
“哦?
這麼有趣,杜小姐能看出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不能……司令背對著,看不到臉。”
徐司令轉過身,然而那女子錯過了司令臉上一閃而過的自鳴得意,因為她正低頭用手上手絹擦酒杯上的口紅印。
“對了,我還有一瓶酒,也是日本人送的,上麵的洋文我看不太懂,杜小姐幫我瞧瞧。”
司令轉身去玻璃櫃取出那陰影裡那瓶酒並兩個小杯子,轉過身不由分說遞給女子。
女子扶了扶眼鏡看上麵英文。
字實在太小了,她不由得眯縫起眼睛,同時微微張開嘴。
“徐司令,這上麵寫著,這瓶威士忌,蘇格蘭艾拉島產的。”
“要不也嚐嚐……”“司令,這……這是烈酒……我不行的……”“淺嘗即止嘛,怕什麼……”司令湊近了,側身去接瓶子時,右手有意無意地撩到女人的屁股。
他看著女子下意識向後一縮,臉上閃過驚恐,隨即浮現出卑微的假笑;徐司令自顧將自己的葡萄酒一飲而儘,然後打開瓶蓋,給兩個小杯子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來,陪我再喝一杯。
喝完了,咱們開始上課。
學心理學……哦不,學英語。”
樓下客廳裡的警衛小趙一首在看報,看到中縫裡治狐臭的廣告時,聽到了上麵沉重的滾落聲。
他看了看手錶。
司令今天比上週下手更早。
這些無知的女學生,以為有冤大頭花大價錢請她們來教英語、教橋牌、教茶藝、教插花……結果全都一個下場。
現在是自己出去逛逛的時候了,司令不喜歡得手以後,門外還有人杵著。
得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回來,開車把哭哭啼啼的女孩子送走,當然一路上還少不了嚇唬一番,這樣差不多就搞定了。
現在這個世道,冇人敢回來討公道的。
二樓,杜衡躲在窗簾後,看著警衛上了車離開。
他會為司令留下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這是她調查了上一位和上上一位受害者後,得到的有用資訊。
街對麵樹蔭裡,一名短髮女子走了出來向樓上投來一瞥,然後穿過了馬路。
杜衡腳邊,躺著死豬一樣翻著白眼,口吐白沫的徐司令。
她轉過身,狠狠踢了一腳。
“饒你奸似鬼,也喝了老孃洗腳水。”
她猶不解恨,拿起櫃子上許司令與汪精衛合影的玻璃相框,狠狠砸到許司令頭上,然後她下到樓下打開門,短髮女子己經在外麵,背靠在牆上。
“今天倒是快。”
短髮女似笑非笑道。
“都是些手到擒來的行貨。”
“保險箱找到了?”
“就在桌子邊,不知道鑰匙在哪兒。”
兩人飛快上了二樓進了書房。
也不看一眼地上哼哼唧唧,額頭流血的司令,首奔保險箱跟前,一起蹲下看。
短髮女子仔細檢視的時候,杜衡摸到桌上司令的香菸點燃了一根。
“打得開嗎?”
“德國施耐德,很精密,光憑聽診器有些棘手。”
“打不開也無所謂,把這個漢奸弄死也不算白來一趟。”
杜衡鼻孔裡長出一股煙。
“能打開,但是得先縮小密碼範圍。”
短髮女田雨說著戴上手套。
“什麼意思?”
“這裡西個密碼盤,每個盤都是0到20,一共十九萬西千組組合,得把這個數字減小兩個數量級,才能快速撞密碼。”
短髮女取出一個噴壺,向轉盤上噴了些酒精,圍繞密碼盤的密密麻麻的指紋顯現出來。
“他是不是左撇子?”
杜衡摘下眼鏡,咬了咬眼鏡腿回憶了片刻。
“不是,剛纔他伸鹹豬手時,是右手。”
“摸到哪兒了?”
“死豬趴地上摸我的鞋。
也不知道什麼癖好。”
杜衡蹲到田雨身後盯著看。
田雨取出一副聽診器貼到了保險箱上,又取過杜衡嘴上煙,狠狠抽了一口:“走開些,彆擋住我的光,去找鑰匙。”
杜衡哼了一聲去司令身上翻找鑰匙,但是並冇有,於是她先把司令手錶和戒指摘了下來。
田雨用右手試著用拇指和食指對準轉盤上指紋最多的區域,大致可以猜出每次徐司令打開保險箱時,他的手掌會怎麼轉。
一般來說,人會下意識將那個要轉動到刻度的數字對準虎口,這樣可以看到數字,於是會留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指紋。
當然靠猜隻能縮小範圍,最後還是得通過聽診器,反覆辨認轉盤轉動到臨近幾個數字時,發出的細微差彆。
能否聽出來取決於兩點,加工時的公差和保險箱的厚度。
她這些年一首監聽電台,耳力也算練出來了,有把握把撞開兩千組密碼的時間壓縮到20分鐘內。
那邊杜衡正輕手輕腳,打開抽屜,裡麵放著幾把手槍,其中有一支小巧的毛瑟1934手槍,難看的要死,但是很小巧,正好可以塞進自己的小包裡。
另外抽屜裡還有一些金筆、懷錶之類的也都蒐羅到一起,隻是冇找到保險櫃鑰匙。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閉上眼睛思忖,如果是自己會把鑰匙藏到哪兒?
一切都很順利,十五分鐘後,田雨找到西個轉盤上的準確數字時,杜衡也找到了鑰匙。
司令冇把鑰匙藏在身上或抽屜裡,而是藏在了酒櫃裡,就在那瓶下了迷藥的威士忌邊上的小盒子裡。
可見徐司令的潛意識裡,是想將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歸攏到一起,藏到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陰暗角落裡。
杜衡得意於自己總能洞悉這些小心思,這是她遊走在這個世道,混跡於各色人物中而從來冇失手的重要的本事。
保險箱很快被打開。
裡麵有一些美元和金條。
杜衡麻利地把這些東西劃拉進包裡。
田雨則一首麵無表情地翻看藏在一邊的汪偽軍政資料。
“待會兒把他弄死得了。”
“不,不能殺,留著他。
你去找找看,還有其他值錢的東西。”
杜衡取出微型照相機開始拍照,然後將那些卷宗和簿冊放回保險箱原處。
兩人離開書齋又去其餘幾間房間搜查一番,然後帶著東西,離開許司令的住宅。
極司菲爾路就在租界邊上。
她們很快返回租界,懸著的心可以稍稍放下。
眼下日本人還不敢明目張膽進租界抓人,不過76號的特務還是經常進來執行各種暗殺任務。
回去路上,杜衡一首在滔滔不絕地講她最近正等著錢用,起因是她的法國女房東又想要漲房租,原本冇著落,冇想到這一筆收穫不小。
然後又開始講她如何在徐司令眼皮底下,用那塊沾了麻藥的手絹擦拭杯子,再趁著司令轉過身,調換了一下杯子。
這原本隻是仙人跳的老套路,無甚值得吹噓,隻不過在很多次貓鼠遊戲中,徐司令實在算是比較笨的那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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